授勋仪式后的几天,表面风平浪静,但周瑾瑜和顾婉茹都绷紧了神经。那枚冰冷的勋章和那条珍珠项链,像两根无形的线,将他们与清水一郎的网拉得更近。
果然,授勋后的第三天,顾婉茹接到了清水一郎夫人打来的电话。电话里,清水夫人的声音温和有礼,邀请顾婉茹周末下午去她家“喝下午茶,聊聊天”,还说“有几个其他太太也会来,都是很好相处的人”。
顾婉茹用略带惊喜和惶恐的语气答应了。放下电话,她看向周瑾瑜,眼神里满是凝重。
“开始了。”周瑾瑜低声道,“这是预料之中的。清水想通过夫人社交,从侧面观察你,也可能想从你这里获取关于我的、在正式场合看不到的信息。甚至,可能想发展你成为他们的眼线。”
“我该怎么做?”
“做你自己——‘周太太’自己。”周瑾瑜思考着说,“一个受过一定教育、努力融入日本太太圈子、但骨子里仍保留着中国传统女性特点的妻子。你可以适当表现出对丈夫工作的‘崇拜’和‘依赖’,但不要涉及任何具体细节。可以聊生活琐事、物价、孩子教育(如果有的话)、插花茶道这些她们感兴趣的话题。如果她们试探性地问起我的日常习惯、交友、或者对时局的看法,你就用‘他工作上的事我不太懂’、‘他回家很少谈公事’、‘他就是个书呆子,只知道搞研究’这类话来搪塞。偶尔可以‘抱怨’一下他工作太忙不顾家,这反而显得真实。”
他顿了顿:“最重要的是,你要观察。观察清水夫人的性格、喜好,观察其他在场的太太们都是什么背景,她们之间聊天的氛围,有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只言片语。这种夫人社交圈,有时候能透露出一些男人场合里听不到的风向。”
顾婉茹点点头:“我明白了。我会小心的。”
周末下午,顾婉茹精心打扮,既不过分隆重也不失礼,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紧张,来到了清水一郎的住所。这是一栋位于南岗区的高级日式住宅,带有独立庭院,门口有卫兵站岗。
茶会在一间布置雅致的和室里进行。除了清水夫人,还有另外三位日本军官太太,军衔都不低。气氛表面上很轻松,点心精致,茶香袅袅。太太们用日语夹杂着简单的中文聊天,话题果然围绕着插花、茶道、哈尔滨的天气和物价,偶尔也会提到孩子在日本国内上学的情况。
顾婉茹安静地听着,适时地微笑、点头,在问到她的意见时,会谨慎地表达一些不痛不痒的看法,比如“哈尔滨的冬天确实很长”、“插花这门艺术很深奥,我还要多学习”。她表现得有些拘谨,但态度认真,努力融入的样子。
清水夫人大约四十岁,容貌端庄,举止得体,言谈间透着一种受过良好教育的从容。她对顾婉茹似乎颇为照顾,主动为她介绍茶点的种类,还问起她学习日语和茶道的进展。
“周太太这么年轻,又这么好学,真是难得。”清水夫人微笑着说,“周先生也是年轻有为,深受器重。你们真是令人羡慕的一对。”
“夫人过奖了。”顾婉茹微微低头,“外子只是尽本分工作,我……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尽量把家里照顾好,不让他分心。”
“这就是最大的帮助了。”另一位太太接口道,“男人在外面为皇国效力,我们女人把家庭经营好,就是最大的贡献。”
话题似乎很自然地转到了各自的丈夫身上。一位太太抱怨丈夫总是加班,另一位则说起丈夫最近调防的传闻。清水夫人听着,偶尔插一两句,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顾婉茹。
“周先生最近授勋后,应该更忙了吧?”清水夫人状似随意地问,“我听说防疫总部那边,最近好像又有新的研究项目?”
顾婉茹心里一紧,脸上却露出些许无奈的笑容:“他呀,一直都是那样,早出晚归的。具体忙什么,我也不太清楚,问了他就说都是些实验室的事情,我也听不懂。反正就是整天和瓶瓶罐罐打交道。”
“周先生真是敬业。”清水夫人点点头,不再追问,转而说起最近新到的一批日本布料。
顾婉茹暗暗松了口气,知道自己刚才的回答过关了。她继续扮演着安静倾听的角色,同时默默记下听到的信息:某位太太的丈夫可能调往新京(长春);另一位太太提到关东军最近在加强边境地区的“防疫检查”,物资调配似乎有些紧张;清水夫人则不经意间提到,清水少佐最近为了“一些顽固的反满抗日分子”很是头疼,睡眠都不好。
这些信息碎片,看似零散无用,但带回家与周瑾瑜掌握的情况结合分析,或许就能拼凑出一些有价值的背景。
茶会进行了大约两个小时。结束时,清水夫人亲自送顾婉茹到门口,还送了她一小包精致的日本点心。“周太太,以后常来。我们这些身在异乡的女人,应该多走动走动。”
“谢谢夫人,一定。”顾婉茹恭敬地道谢。
回到家,顾婉茹详细地向周瑾瑜复述了茶会上的经过和听到的信息。周瑾瑜仔细听着,在笔记本上记下几个关键词:调防新京、边境防疫加强、物资调配、顽固分子。
“看来,关东军对北满边境的控制和‘防疫’力度在加大,这很可能与‘幽灵’部队的活动或‘特种烟’的部署有关。”周瑾瑜分析道,“清水最近压力很大,说明我们的行动确实打疼了他们,他们内部在加紧清查和防范。”
他看向顾婉茹:“你表现得很好。既没有引起怀疑,也获取了一些边缘信息。这种夫人社交,以后可能还会继续,你要逐渐适应,把它变成我们一个稳定的、次要的信息来源。”
顾婉茹点点头,随即又皱起眉:“还有一件事。今天茶会上,我总觉得……清水夫人看我的眼神,有时候不像只是闲聊。她好像……在观察我,不仅仅是观察‘周太太’的礼仪和谈吐,更像是在评估我这个人。”
周瑾瑜神色一凛:“评估你?”
“对。比如我回答关于你工作的问题时,她听得很仔细。还有,她提到清水少佐为‘顽固分子’头疼时,特意看了我一眼。”顾婉茹回忆着,“我有点担心,她或者清水一郎,会不会有别的想法?比如,觉得我可以被利用,或者……被发展?”
这不是没有可能。清水一郎这种老牌特工,绝不会只满足于表面的监视。如果他认为周瑾瑜是可靠的,那么控制或者影响周瑾瑜最亲近的人,无疑是加强控制、获取更深层信息甚至埋下暗桩的好方法。
“我们要做好这个心理准备。”周瑾瑜沉声道,“如果清水夫人以后对你表现出特别的‘亲近’或‘关照’,甚至提出一些看似私人性质的‘帮忙’或‘合作’,那很可能就是试探或发展的开始。到时候,我们的应对要更加谨慎。”
他握住顾婉茹的手:“记住,无论他们用什么手段,糖衣炮弹还是威逼利诱,我们的核心不能变。你是‘微光’,是我的同志,不是他们可以轻易动摇或利用的。”
“我明白。”顾婉茹反握住他的手,眼神坚定。
就在他们应对着清水一郎从家庭层面渗透的同时,另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也到了必须解决的时刻——如何将“影子协议”的铁证,通过最高密使留下的绝密渠道,安全地传递出去。
钟先生(最高密使)离开前,留下了一个极其隐秘的联络方式和一套复杂的应急传递方案。这个方案不用于常规情报交换,只用于极端重要、且无法通过正常组织渠道传递的信息。使用它,意味着最高级别的紧急和重要。
“证据”包括几块带有特殊编号和痕迹的“特种烟”弹体金属残片,以及部分被化学药剂显影出关键信息的运输文件照片(原件太危险,已按指示销毁)。这些证据被周瑾瑜用特殊防水防化学材料密封,藏在一个绝对意想不到的地方——防疫总部实验室某个废弃通风管道深处的夹层里。那里潮湿、阴暗,充满灰尘和霉菌,平时根本不会有人去检查,而且位于日本技术人员经常活动的区域,反而灯下黑。
现在的问题是,如何在不引起任何注意的情况下,将这份证据从藏匿点取出,并送到城西“老茂昌”杂货店后院第三个腌菜缸底下的死信箱。这是钟先生留下的传递链的第一环,也是最危险的一环,因为需要周瑾瑜亲自在敌人核心区域动手。
计划必须周密到极致。周瑾瑜花了几天时间观察和计算。防疫总部的守卫巡逻有固定的时间和路线,实验室区域的日本技术人员也有各自的工作习惯。他必须找到一个所有条件都凑巧的“窗口期”。
机会出现在一个周五的下午。这天,总部有一个小型的学术报告会,大部分日本技术人员和部分军官都会参加,持续大约两小时。实验室区域的人会很少。同时,周五下午也是守卫换班前后相对松懈的时间段。
周瑾瑜提前请了半小时“病假”,声称头疼,要早点回家休息。这在他的工作记录中并不罕见,他偶尔会因为“钻研实验”导致疲劳不适。离开办公楼后,他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利用对总部建筑的熟悉,从一条很少人走的、通往后勤仓库的外部维修通道,绕回了主楼侧面。
他换上了一套早就准备好的、与总部维修工人类似的深蓝色工装,戴上帽子和口罩,手里拎着一个装着简单工具的小帆布包。这套装扮和行头,他提前在总部不同角落“遗失”又“找回”过几次,已经混了个脸熟,不会引起特别注意。
低着头,迈着维修工人那种略显拖沓但目的明确的步伐,他顺利进入了主楼,沿着楼梯向实验室所在的楼层走去。走廊里很安静,报告会已经开始,远处隐约传来演讲的声音。他心跳平稳,呼吸均匀,目光低垂但余光扫视着四周。
来到实验室区域,他径直走向那个废弃的、挂着“设备故障,禁止入内”牌子的旧通风机房。门锁早就被他动过手脚,可以用特制的薄片轻易拨开。他闪身进入,反手轻轻带上门。
机房里弥漫着灰尘和机油的味道,光线昏暗。他迅速来到目标通风管道前,卸下几颗早已松动的螺丝,移开一块伪装成管壁的金属板,伸手探入深处,摸到了那个用油布和蜡密封的小包。触手冰凉坚硬。
他快速检查了一下密封是否完好,然后将小包塞进工装内衬一个特制的暗袋里。重新装好金属板,拧上螺丝(但保持可快速拆卸的状态),抹去明显的痕迹。整个过程不到三分钟。
离开通风机房,重新锁好门。他沿着原路返回,在楼梯拐角处,迎面遇到了一个匆匆走过的日本技术员。那人看了他一眼,似乎有点疑惑这个时间点还有维修工在这里。
周瑾瑜压低帽檐,用带着浓重山东口音的日语含糊地说:“楼下厕所堵了,来通一下。”说完还扬了扬手里的通条(工具包里确实有)。
那技术员皱了皱眉,没说什么,快步走了,大概是赶着去报告会。
周瑾瑜继续不紧不慢地下楼,从维修通道离开主楼,消失在总部建筑群后方的杂院区域。在一个无人的角落,他迅速脱掉工装,露出里面的普通西装,将工装和工具包塞进一个早就准备好的垃圾筐深处,用废纸盖好。然后,他像任何一个提前下班的职员一样,揉着太阳穴,面带倦容地走出了防疫总部的大门。
门口站岗的士兵认识他,还关心地问了一句:“周先生,头还疼吗?”
“好点了,回去休息一下就好。”周瑾瑜勉强笑了笑,点点头,走向电车站。
他没有直接去城西,而是先回了家。这是为了消除可能的跟踪,也是计划的一部分。在家停留了约半小时,换了身更普通的衣服,然后和顾婉茹一起出门,像是寻常夫妻晚饭前散步买菜。
他们先去了道里菜市场,买了些蔬菜,和粮店伙计小陈打了个照面,闲聊两句。然后,顾婉茹提着菜先回家,周瑾瑜则说要去书店看看新到的医学杂志,两人自然分开。
周瑾瑜绕了几条街,确认没有尾巴,才叫了一辆人力车,说了个离“老茂昌”杂货店还有两条街的地址。下车后,他步行穿过嘈杂的街市,利用人群的掩护,来到了杂货店附近。
“老茂昌”是个不起眼的小店,卖些油盐酱醋、针头线脑。周瑾瑜没有进店,而是绕到店后狭窄的胡同里。胡同尽头堆着一些破筐烂瓦,墙角放着几个腌菜缸。他迅速走到第三个缸前,蹲下身,假装系鞋带,同时用手摸索缸底边缘。那里有一块砖是活动的。他轻轻撬开砖,将那个油布小包塞了进去,然后将砖恢复原状,抹平痕迹。
整个过程不到十秒。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像没事人一样走出胡同,汇入街上的人流。
情报传递的第一环,完成了。接下来,这个死信箱会被钟先生安排的另一条线上的人取走,通过复杂的接力,最终送到该去的地方。周瑾瑜不知道具体路线,也不需要知道。他只需要确保东西安全放进去。
回到家时,天已经擦黑。顾婉茹做好了简单的晚饭,两人对坐用餐,谁也没有提下午的事情,但眼神交汇时,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一丝如释重负。
最重要的证据已经送出。他们冒着巨大风险获取的、关于“影子协议”和“特种烟”的铁证,即将开始它的旅程,去揭露敌人的罪行,去挽救无数可能受害的生命。
这是他们作为“星火”与“微光”,在经历了背叛、测试、孤立和屈辱之后,交付的第一份,也可能是最重要的一份答卷。
然而,就在周瑾瑜以为今天行动圆满结束、可以稍微松口气的时候,深夜,书房的电话突然响了。铃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周瑾瑜和顾婉茹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警惕。这个时间,很少有人会往家里打电话。
周瑾瑜稳了稳心神,走到书房,拿起听筒。
“喂,哪位?”
电话那头,传来的是清水一郎的声音,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温和:
“周桑,这么晚打扰,不好意思。有件小事,想请你明天上午来特务机关一趟,协助确认一下。关于……今天下午,防疫总部内部的一些情况。”
周瑾瑜的心,猛地一沉。
(第一百六十九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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