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下，那片泛黄的残纸，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苏荔指尖发麻，心口狂跳。
“……密……赏……邬……”
三个残缺的字，一个模糊的印，组合在一起，却仿佛一道惊雷，在她脑海中炸开。
密赏邬思道！
这笔赏赐，为何要用“密”字？为何记录要被销毁，甚至藏在破损瓷器的碎片里？
这背后隐藏的秘密，其分量，恐怕远超李氏院那些贪墨伎俩，甚至可能牵扯到四爷胤禛最核心的布局！
苏荔的第一个念头是恐惧。
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这个道理，在哪个时代都通用。
她下意识地想将残片丢进灯火烧掉，当作从未见过。
但手指触及火焰的瞬间，她又猛地缩了回来。
不行！
这残片是她无意中得到的，但若就此销毁，万一将来此事泄露，她便是“知情不报”，甚至可能被诬陷为“毁灭证据”，百口莫辩。
留着它，是烫手山芋；毁了它，可能是催命符。
必须谨慎处理！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分析。
这残片出现在库房旧瓷器里，说明它很可能与府内过去的某项秘密开支有关。经手人刻意销毁记录，但百密一疏，留下了这片证据。
谁经手的？孙公公？库房刘总管？还是更高层的人？
赏赐邬思道，为何要秘密进行？是赏赐本身见不得光，还是赏赐的缘由需要保密？
联想到邬思道神秘的身份和四爷对他的倚重，苏荔隐隐觉得，这恐怕涉及皇子间的隐秘博弈，甚至是……未来的皇位传承！
这个层面的秘密，绝不是她一个小小宫女能够触碰的。
她现在的处境，如同捧着一颗随时会爆炸的雷火弹。
最好的办法，是将其“上交”，但上交的方式必须巧妙，不能引火烧身。
直接交给高毋庸或四爷？太过突兀，无法解释来源，且显得自己窥探机密，风险极大。
或许……可以借力打力？
她想起之前邬思道似乎对她有几分赏识，也曾间接肯定过她的能力。
如果能让邬先生“偶然”得知这个信息，由他来判断和处理，是否更稳妥？
但如何让邬先生“偶然”得知？她根本没有接近邬先生的正常途径。
苏荔陷入了沉思。
接下来的几天，苏荔如履薄冰。
她将那片残纸用油布包好，藏在贴身的荷包夹层里，时刻带在身边。
工作上，她更加谨言慎行，对李氏院和福晋院的票据稽核依旧严格，但绝口不提任何与“密”、“赏”、“邬”相关的字眼，仿佛那晚库房的冒险从未发生。
她暗中留意府内的动向，尤其是关于邬先生的消息。
但邬思道行踪飘忽，极少在府内公开露面，打听不到任何有用信息。
就在她一筹莫展之际，机会却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降临了。
这天，高毋庸来到账房，交代一项新任务：“贝勒爷吩咐，将去年全年府中所有与京外庄子、铺面往来的银钱流水、物资调拨记录，重新整理誊录一份总册，要求条目清晰，分类明确。此事繁琐，钱公公，着你负责，钮钴禄氏从旁协助，务必尽快完成。”
誊录外务账册？而且是指定她协助？
苏荔心中一动。这类涉及府外产业往来的账目，往往更能反映府邸的真实财力和隐秘动向。四爷突然要重新整理，必有深意。
“嗻！奴才等领命。”钱公公连忙应下。
任务量巨大，账房全员投入。
苏荔负责的是与几处重要田庄和绸缎庄的往来账目核对。
她打起十二分精神，仔细翻阅着厚厚的原始账册和票据存根。
工作枯燥，但她却从中发现了一些有趣的规律：某些庄子的产出上缴时间，与京城一些重要节庆或官员调动的时间点，存在微妙的吻合；某些铺面的利润波动，似乎也与朝中某些风声相关。
这些发现让她更加确信，账目数字背后，隐藏着的是权力与人情的流动。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苏荔正埋首于一堆田庄租粮入库的记录中，核对得头晕眼花。
忽然，一个低沉平和的声音在她身旁响起：“这账目，看得可还明白？”
苏荔吓了一跳，抬头一看，竟是邬思道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书案旁，正低头看着她手边的账册。
他穿着一身半旧的藏青色长袍，面容清癯，眼神一如既往的深邃难测。
苏荔连忙起身行礼：“邬先生安好！奴才愚钝，只是按例核对，不敢言明白。”
邬思道摆了摆手，示意她坐下，目光却依旧停留在账册上，手指轻轻点在一处记录上：“康熙四十三年秋，通州庄子补缴陈年欠租……这笔账，当时核销的经手人，似是孙德海？”
孙德海，正是孙公公的全名！
苏荔心中剧震！邬先生怎么会突然问起一笔两年前的陈年旧账？而且精准地点出了孙公公？
她强压住震惊，恭敬回答：“回先生话，账册记录确是如此。但具体核销细节，奴才入府晚，并不知晓。”
邬思道不置可否，又随手翻了几页，状似无意地喃喃道：“陈年旧账，看似死水，实则暗流涌动。有时，一枚小小的石子投入，便能激起千层浪。”
他这话，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点拨什么。
苏荔的心跳陡然加速！石子？激起千层浪？
他是在暗示什么？难道他知道了库房残片的事？还是在提醒她注意孙公公那边的旧账陷阱？
她不敢接话，只能垂首不语。
邬思道看了她一眼，嘴角似乎泛起一丝极淡的笑意，转瞬即逝。他不再多说，背着手，慢慢踱开了。
苏荔站在原地，手心全是冷汗。
邬思道这番突如其来的出现和几句看似随意的话，绝对非同寻常！
他是在试探她？还是在……引导她？
那句“石子激浪”，是否在暗示她，可以利用手中的某个“石子”（比如那片残纸），去搅动“死水”（比如孙公公经手的旧账）？
这个想法让她不寒而栗。
这其中的水太深了，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她需要时间仔细权衡。
傍晚下班，苏荔心事重重地回到住处。
同屋的丫鬟告诉她，下午福晋院里的云裳姑娘来过，说是奉福晋之命，送来几样新得的时新花样，给她们这些做针线的丫鬟参考。
苏荔道了谢，拿起那几样花样看了看，无非是些寻常的花卉虫鸟，并无特别。
但当她准备将花样收起来时，却发现在最底下的一张花样背面，用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米浆，写着两个小字：
“慎言。”
苏荔的呼吸瞬间停滞！
福晋院！云裳！慎言！
这绝不是偶然！
这是福晋在向她传递警告！警告她不要乱说话，不要卷入是非！
福晋怎么会知道她可能“多言”？是因为她稽核账目触及了什么？还是因为……库房残片的风声已经泄露？
苏荔感到一股巨大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
四爷的利用，邬思道的试探，福晋的警告，孙公公的敌意，李氏院的怨恨……她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旋涡中心，稍有不慎，就会被撕得粉碎。
她坐在窗前，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第一次感到如此彷徨和无助。
手中的残片，仿佛有千斤重。
交出去？交给谁？怎么交？
不交？藏着掖着，又能藏到几时？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三声极轻微的、有节奏的叩击声。
笃，笃笃。
苏荔浑身一僵，警惕地看向窗户。
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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