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园中弘时那双与年龄不符的、带着戾气与空洞的眼睛，在苏荔心中盘桓数日，挥之不去。她越发坚定了要做些什么的念头，不仅仅是为了弘曕，似乎也是为了那个在假山旁默默戳着蚂蚁窝的、孤独的孩子。但这深宫之中，一举一动皆在他人眼中，尤其是涉及皇子教养，更是敏感至极。她需要更多的观察，更充分的理由，才能小心翼翼地迈出第一步。
机会很快来了。这日，雍正心情似乎不错，批阅奏折间隙，想起多日未见弘曕，便信步来到长春仙馆。逗弄了一会儿咿呀学语、活泼好动的儿子后，他随口问起弘曕近日起居。
苏荔心中一动，恭敬回道：“回皇上，阿哥一切安好，近日愈发好动，对周遭事物也充满好奇。臣妾便依皇上先前教诲，平日多带他认认花草，看看鱼鸟，他倒是很开心。”她刻意将功劳归于雍正之前的“默许”。
雍正“嗯”了一声，目光扫过暖阁角落那个铺着厚毯、摆着各式布偶和木制玩具的“游戏区”，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但并未出言斥责，只淡淡道：“孩童天性，引导得当便好。只是规矩不可废，莫要过于娇纵。”
“臣妾谨记。”苏荔垂首应道，心中稍定。看来，只要不触及“规矩”底线，这种程度的小小“创新”，雍正暂时是默许的。
趁着雍正心情尚可，苏荔状似无意地轻声道：“说起规矩，臣妾前几日在御花园，偶遇了三阿哥弘时。瞧着孩子……似乎有些沉闷，独自一人，也不大与其他兄弟玩耍。”
提到弘时，雍正脸上的柔和瞬间褪去，换上了一层淡漠：“弘时资质平庸，性情亦不够开朗，需多加管教砥砺。”
苏荔听出他语气中的不喜，知道齐妃失势连累了儿子，使得弘时在父亲心中地位不高。她不敢再多言，只顺着话头谨慎道：“皇上说的是。只是臣妾想着，兄弟姐妹们若能时常亲近，互相砥砺性情，或许也是一件美事。弘曕如今虽小，但多见见兄长们，感受手足之情，想来也是好的。”
她将目的包装成“促进手足之情”，听起来冠冕堂皇，不易反驳。
雍正瞥了她一眼，目光深邃，似乎看穿了她的意图，但并未点破，只不置可否地道：“皇子们自有他们的课业和规矩。此事，日后再说吧。”
虽然没有得到明确支持，但也没有被直接否决，这已是最好的结果。苏荔知道，此事急不得。
过了两日，苏荔以“向皇上回禀宫务”为名，特意选在了阿哥们在上书房读书的时辰前往养心殿。禀完事，她并未立刻离开，而是借口“想顺道去给皇后娘娘请安”，绕了一段路，从上书房外的廊下经过。
时值初夏，书房窗户敞开着，隐约传来朗朗读书声。苏荔放慢脚步，目光悄然向内望去。
只见几位阿哥正襟危坐，弘时、弘历、弘昼等均在座。一位须发花白的老翰林正在讲授《论语》，声音抑扬顿挫，内容却是深奥难懂。年纪最小的弘昼显然坐不住了，小身子不安分地扭来扭去，被旁边的谙达太监低声呵斥了一句，立刻僵住，小脸上满是惶恐。弘时低着头，看似在听，眼神却飘忽不定，没有焦距。唯有弘历，坐得笔直，神情专注，对答如流，显得格外早慧沉稳。
先生的提问尖锐而刻板，答错了便会引来毫不留情的训诫。课堂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这哪里是学堂，分明是另一个不见刀光剑影的战场。苏荔仿佛能看到，那些繁复的礼节和沉重的期望，正一点点磨去这些孩子眼中本该有的光彩。
她心中暗叹。这就是大清皇子的教育。严谨，系统，却也……冰冷乏味，缺乏生机。她想起弘曕看到蝴蝶时兴奋发亮的眼睛，再看眼前这些被规矩束缚得如同小大人般的皇子们，一股难以言喻的滋味涌上心头。
正当她准备悄然离开时，眼角余光瞥见书房另一侧的窗下，一个小小的、熟悉的身影蜷缩在角落里。是弘时！他不知何时溜到了窗边，正趴着窗台，眼神渴望地望着窗外树枝上跳跃嬉戏的麻雀，那双原本空洞的眼睛里，此刻竟流露出了一丝纯粹的、属于孩童的向往。
然而，下一秒，谙达太监严厉的目光扫过，弘时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缩回头，迅速爬回自己的座位，重新低下头，恢复了那副麻木的样子。
那一刻，苏荔的心被狠狠刺了一下。
她沉默地离开上书房区域，心情沉重。差距太大了。弘历的天资和心性，注定他会是未来的继承者，他能适应甚至驾驭这种严苛的教育。但像弘时、弘昼这样资质普通或年幼的孩子，在这种环境下，只会感到痛苦和压抑，要么变得叛逆乖张，要么变得怯懦自卑。
她那个“为皇子们营造一个轻松些的小环境”的想法，变得更加迫切。这不只是“好玩”，这或许关乎一些孩子能否拥有一个稍微正常一点的童年。
回到长春仙馆，苏荔立刻在《幼学札记》上添上了新的内容：
“皇子课业繁重，规矩严苛，恐失童趣。”
“弘时窗下看鸟，眼神有光，可知天性渴望自在。”
“可否于功课之余，设一轻松聚会，寓教于乐，调和性情？”
她开始更具体地构思。地点不能太正式，最好在御花园或某个宽敞的宫殿；时间要错开正经课业，最好是午后闲暇时；内容不能是授课，而是听故事、做手工、玩些简单的团体游戏；主导者不能是严肃的师傅，最好是像她这样身份足够高、又能让孩子们感到些许亲近的“姨母”辈妃嫔……
这个念头越来越清晰，但她也知道其中的艰难。首先就要过雍正这一关。如何说服一个崇尚严格教育、重视规矩的帝王，接受这种看似“不务正业”的聚会？其次，皇后那边会如何反应？其他妃嫔会如何看待？那些固守陈规的翰林和谙达太监会不会反对？
前路漫漫，阻碍重重。但上书房窗外弘时那瞬间渴望的眼神，和弘曕无忧无虑的笑脸交织在一起，给了苏荔前所未有的动力。
她收起札记，走到窗边。夕阳的余晖将紫禁城的琉璃瓦染成一片暖金色。这座囚禁了无数青春与梦想的宫殿，或许，也能孕育出一丝不一样的生机。
她需要等待，需要一个合适的契机，来提出这个大胆的设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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