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咸阳城郊，一片属于少府管辖的官田旁。
一场小范围但意义非凡的田间试验即将开始。得到始皇帝默许的扶苏，带着公输哲和几名天工苑匠人，携带着赶制出来的两具新式曲辕犁抵达此处。奉命前来观摩的，有治粟内史属下的几名农官，以及几位被特别允许前来“见识”的朝臣，其中甚至包括了面色平静的李斯和眼神闪烁的赵高——他们都想亲眼看看，这被长公子寄予厚望的“格物”之器，究竟有何能耐。
围观的人群中，还有不少被吸引过来的附近农户，他们远远站着，交头接耳，脸上带着好奇与怀疑。用惯了直辕犁的他们，看着那前端弯曲、形制古怪的新犁，大多摇头不语。
扶苏并不在意周围的目光，他对公输哲点了点头。
公输哲会意，亲自指挥两名精壮农户，套上耕牛，将曲辕犁放入田中。
“开始吧。”
随着一声令下，耕牛发力。令人惊异的一幕发生了！那曲辕犁在牛的牵引下，入土极深，犁铧破开板结的土壤，形成的土垄均匀而深彻。更关键的是，由于辕杆弯曲，转向、调头远比笨重的直辕犁灵活省力，驾驭它的农户起初还有些生疏，很快便掌握了窍门，速度明显加快！
只见田埂之上，新犁如游鱼般灵活穿梭，翻起的泥土带着肥沃的黑色，效率比旁边一块用直辕犁耕作的田地，快了何止一倍！而且看那驾驭农户的表情，也远比使用直辕犁者轻松。
“这……这……” 一位老农官瞪大了眼睛，忍不住快步走到田边，抓起一把被新犁翻出的湿土，手指用力捻着，感受着深耕的深度，声音都颤抖了起来，“入土如此之深，转向如此之易……神乎其技！真乃神乎其技啊！”
周围的农户们也发出了阵阵惊呼，他们是最懂行的，一眼就看出了这新犁带来的翻天覆地的变化！这意味着更少的辛劳，更快的耕作速度，以及……可能更高的收成！
“长公子万岁！”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紧接着，越来越多的农户激动地呼喊起来，看向扶苏的眼神充满了感激与敬畏。
李斯面无表情，但负在身后的手，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他精通律法政令，但也深知农业乃国之根本。此犁若推广开来，对大秦国力提升，毋庸置疑。他看着田间那个身影挺拔的长公子，心中的警惕与评估，又加重了一分。
赵高脸上堆着笑，向扶苏道贺：“恭喜长公子，此犁真乃利国利民之神器！陛下闻之，定然欣慰。” 然而他低垂的眼眸深处，却是一片冰寒。扶苏的声望，正在以他意想不到的速度积聚，这绝非好事。
扶苏坦然接受着众人的目光，对公输哲道：“公输先生与诸位匠人，辛苦了。此犁还需根据各地土质、畜力不同，稍作调整，便要尽快制定标准，争取在下一季耕作前，推广开来。”
“谨遵长公子令！” 公输哲激动地躬身，身为匠人，能亲眼目睹自己的作品得到如此认可，并即将惠及万民，这种成就感无以言表。
与此同时，咸阳城内，一家看似普通的酒肆雅间内。
门窗紧闭，光线晦暗。几名衣着看似普通商贾或士人模样的男子围坐一案，气氛凝重。
其中一人，面容清癯，目光阴鸷，压低声音道：“诸位都听说了吧？那位秦国长公子，搞出的新式犁具，今日在城外试验，效果惊人。”
“哼，赢政之子，能有什么好东西？不过是些收买人心的手段罢了。”另一名满脸络腮胡的壮汉冷哼一声，他是昔日赵国武将之后。
“收买人心？”清癯男子，乃是旧齐田氏远支，名为田襄，他摇了摇头，语气沉重，“若仅仅是收买人心，倒不足为惧。但我听闻，此子近来所为，非同小可。那凭空造冰之术，如今这高效新犁，还有那所谓的‘天工苑’……其背后，恐怕并非简单的奇技淫巧。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此子所图甚大，若任由其发展，恐将真正稳固暴秦根基，我等复国大业，将再无希望！”
提到“复国”二字，在座几人的眼神都变得锐利而痛苦。他们皆是六国贵族遗脉，国破家亡之恨，从未有一日忘却。
“田兄所言极是。”另一名原楚地士人接口，他更关注思想层面，“据宫内眼线回报，此子提出‘格物致知’，完全摒弃了儒家仁政那套，走的是一条前所未有的务实之路。若真让他以此道强化了秦国，不仅军事难敌，其内部凝聚力也将空前，我们再想利用秦国内部的矛盾，恐怕……”
雅间内陷入一片死寂。扶苏的横空出世，打乱了许多人暗中的布局。他带来的不是仁政的缓和，而是一种更直接、更高效的强大路径，这对依靠秦国内部腐化、矛盾激化来寻求机会的六国旧部而言，是致命的威胁。
“不能让他再这么下去了！”络腮胡汉子一拳捶在案上，酒樽震得乱响。
田襄眼中寒光一闪：“自然不能。但此人如今简在帝心，又有新功傍身，不易直接动手。需从长计议……或许，可以从他那天工苑内部，或者他身边的人着手……赵高那条阉狗，似乎也对这位长公子颇为忌惮，或可加以利用。”
阴谋的气息，在昏暗的雅间内弥漫开来。明处，新犁破土，带来希望与变革；暗处，旧时代的幽灵，已然将扶苏视为了必须铲除的目标。
章台殿内。
嬴政听着黑冰台统领的详细禀报，关于新犁试验的成功，关于田间农夫的欢呼，也关于……那家酒肆里隐约的暗流。
他挥退了统领，独自走到殿外高台，俯瞰着夜色中逐渐亮起星星点点灯火的咸阳城。
“曲辕犁……格物……”他低声念着这两个词，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极淡的弧度，但眼神却依旧冰冷如铁。
“扶苏，你点燃的这把火，看来不止能照亮前路，也会引来飞蛾啊。”
“朕，很期待你的下一步。”
夜风吹动他的袍袖，猎猎作响。帝国的巨舰，正在他和他那脱胎换骨的长子共同操舵下，驶向一片未知而波澜壮阔的海域，而水下的暗礁与巨兽，也已悄然睁开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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