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阳郡，宛城。
与蜀郡的暗流涌动不同，南阳的对抗从一开始就摆在了明面上。
南阳地处中原，水陆要冲，商业繁盛，更是诸多六国旧贵族，尤其是旧楚贵族迁居或暗中经营之地。此地民风彪悍，地方势力盘根错节，对秦法的抵触情绪素来强烈。
新任南阳郡市税曹掾卫恒，是冯去疾举荐的一位门客之子，为人刚正，甚至有些执拗。他抵达宛城后，雷厉风行，不仅迅速设立了税关，还依照法令，对城内主要商号的库房、交易记录开始了初步的核查。
这一下，直接捅了马蜂窝。
以“宛城商会”为首，十几家最有实力的大商号，在商会会长、旧楚贵族后裔景骏的带领下，公然联名上书郡守府，声称商税“苛政扰民”、“竭泽而渔”，请求郡守体恤商艰，暂缓或停止推行。
郡守赢樛，是宗室远支，素来以稳重（或者说保守）着称，接到联名书后，只是例行公事地转发给了卫恒，并未明确表态，显然是想置身事外，观望风色。
景骏等人见郡守府态度暧昧，气焰更为嚣张。
这一日清晨，卫恒带着税吏们刚来到市税曹衙署，就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往日喧嚣繁华的宛城主要商市，此刻竟一片死寂。几乎所有挂着“宛城商会”标识的店铺，全都店门紧闭，上了门板。只有一些不知所措的小贩和零散行人在街头张望。
罢市！
这是商贾对抗官府最激烈，也最有效的手段之一。它直接瘫痪了城市的经济活动，不仅造成税收损失，更会引发物资短缺、物价飞涨，进而激化民怨，将压力全部转移到推行政策的官员身上。
“曹掾…这…”一个年轻税吏看着空荡荡的街市，声音都有些发颤。
卫恒面色铁青，拳头紧握。他料到会有抵抗，却没想到对方如此决绝，直接使出了罢市这招杀手锏。
“去查！都有哪些商号参与了？立刻列名单给我！”卫恒声音冰冷。
很快，名单呈上。参与罢市的，几乎囊括了南阳郡所有叫得上名号的大商号，涉及盐、铁、粮、布、漆器、车马等各行各业，核心便是景骏旗下的“景氏商行”。
“景骏…”卫恒盯着这个名字，眼中怒火燃烧。他知道，这就是冲着他，冲着商税新政来的。
“曹掾，我们怎么办？是否立刻禀报郡守，请求派兵弹压？”副手急切地问。
卫恒摇了摇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弹压？以何罪名？他们只是关门歇业，并未冲击官府。强行破门，只会授人以柄，坐实我们‘扰民’的罪名，正中了他们的下怀。”
他深吸一口气，在空荡荡的街市上踱了几步，沉声道：“立刻做三件事。第一，将罢市情况、参与商号名单，详加记录，以六百里加急，分别呈报咸阳的萧何大人和总领此事的冯去疾丞相。第二，派人盯紧景氏商行及各参与商号的动静，尤其是他们的货物仓储和暗中交易，看他们是否真的完全停止经营活动，还是明着罢市，暗地里继续运作。第三，张贴安民告示，言明朝廷推行商税，旨在强国富民，所征税款将用于修葺水利、整饬道路等公益，绝非与民争利。告诫小商小贩不必恐慌，可照常营业，市税曹将保障其经营安全。”
命令下达，手下人立刻分头行动。
卫恒则亲自带着两名随从，直奔郡守府。
郡守赢樛似乎早已料到他会来，在书房接待了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忧虑。
“卫曹掾，你看这…唉，本官早已说过，南阳民情复杂，推行新政需缓图之…”赢樛叹着气，先把自己摘了出去。
卫恒懒得与他虚与委蛇，直接道：“郡守大人，罢市之事，影响恶劣，若不及时处置，恐生大乱。下官恳请郡守府出面，召见景骏等人，责令其即刻开市！”
赢樛面露难色：“卫曹掾啊，商贾罢市，虽有不妥，但毕竟未触犯秦律明条。本官若强行施压，只怕…适得其反啊。不若再等等，待他们气消了…”
“等？”卫恒声音提高了几分，“等到民心惶惶？等到物资匮乏？等到流言四起，说朝廷新政逼得商贾活不下去？郡守大人，届时陛下怪罪下来，你我可都担待不起！”
赢樛脸色微变，显然被“陛下怪罪”几个字触动了。他沉吟片刻，道：“那…依卫曹掾之见，该如何？”
“请郡守大人立刻行文，以郡守府名义，严斥罢市之举，限令各商号于明日午时前必须开市营业，否则…”卫恒目光锐利，“否则，便以‘聚众扰乱市易，对抗朝廷国策’为由，查封其店铺，扣押其货物，严惩首恶！”
赢樛吓了一跳：“这…这是否太过激烈？景骏在本地声望颇高，与不少宗室子弟也有往来…”
“法不阿贵，绳不挠曲！”卫恒斩钉截铁，“若因他声望高、有背景便可罔顾国法，那朝廷威严何在？商税新政又如何推行天下？郡守大人，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在卫恒的步步紧逼下，赢樛最终勉强同意，以较为缓和的措辞下发一道公文，要求商会停止罢市，但并未设定明确时限和惩罚措施。
结果可想而知。公文送到景骏手中，他只是在商会内部传阅一番，嗤之以鼻。
“赢樛胆小如鼠，卫恒乳臭未干，也想吓住我等？”景骏对聚集在身边的商会成员们冷笑道，“不必理会！继续罢市！我倒要看看，是他们的骨头硬，还是这宛城百姓的肚子硬！没了我们，看他们去哪里买盐，哪里扯布！”
罢市进入第二天，影响开始显现。一些小商户虽然想开门，但缺乏大宗货源，生意难以为继。市面上的盐、布等生活必需品价格开始悄然上涨，百姓议论纷纷，恐慌和不满的情绪开始滋生。一些针对市税曹和朝廷的流言，也开始在街头巷尾传播，与蜀郡的情况如出一辙。
卫恒承受着巨大的压力。郡守府的公文如同废纸，景骏等人寸步不让。他派去监视的人回报，景氏商行等虽然店铺关门，但其核心成员和重要货物似乎早已转移至城外的庄园，暗中交易并未完全停止，只是更加隐蔽。
“曹掾，萧何大人和冯丞相那边，还没有回音吗？”副手焦急地问。
卫恒站在衙署窗口，望着依旧冷清的街市，摇了摇头。咸阳距离遥远，消息往返需要时间。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坐等。一旦让罢市形成惯例，让景骏等人得逞，商税新政在南阳，乃至在整个帝国，都将威信扫地。
他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既然常规手段无效，那就只能用非常之法了。他转身，对副手低声吩咐道：“挑选一批绝对可靠、身手好的弟兄，准备好。我们今夜，去‘拜访’一下景骏在城外的庄园。记住，不着公服，隐秘行事。我们要找到他们暗中交易、囤积居奇的确凿证据！”
他要剑走偏锋，直捣黄龙。南阳的这场博弈，已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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