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山巅的雪，是在第九百九十九个没有九公主的人间深冬开始融化的。
第一滴雪水沿着镇魔石滴落时，正巧敲在盲眼老妪临终前种下的桃树苗上。那株以天赐冰泪浇灌的幼苗骤然疯长，枝桠刺破冻土如挣脱囚笼的青龙，眨眼间花开满树。奇异的是这些桃花并非寻常粉白，而是皎洁如月华织就的无瑕白花，重重花瓣间跃动着心灯状的金蕊。
山脚下王家村的孩童最先发现异样。六岁的囡囡追着滚落山涧的藤球，忽然被漫山遍野的白花惊得驻足。她踮脚触碰最近的那朵，指尖刚触及花瓣便怔在原地。
“阿娘...”小丫头泪珠滚落，“我瞧见前世您为我缝寿衣熬瞎了眼...”
村妇慌张抱起孩子，自己却不慎碰到花枝。她猛然看见三百年前瘟疫肆虐时，白衣仙子割腕滴血入药救活王家祖宗的画面。待回过神来，怀中囡囡额间竟浮现出心灯印记，正随呼吸明灭。
“九龄花开，前世今生——”村妇颤声高呼，“是九公主回来了！”
消息传到天界时，瑶池正在举行新晋仙官的册封大典。
“荒谬！”司礼仙官拂尘一扫，“凡间草木也配与九公主圣名牵连？”
话音未落，巡凡使踉跄闯进大殿：“启禀陛下，人间遍开白花！触之可见前世，已有数百凡人觉醒心灯印记！”
满殿哗然中，天赐缓缓睁开眼睛。千年冰封让他动作仍带着滞涩，可额间金轮已流转如旭日。他并未看向呈报的仙官，只凝视掌心——那里有缕白花香息正绕指缠绵，香息里藏着唯有金轮神目能窥见的因果线。
“传令。”他声沉如昆仑玉碎，“开启南天门，朕要亲临凡间。”
“陛下三思！”老剑圣急忙阻拦，“魔神残部仍在暗处窥伺，且白花来历不明...”
天赐指尖轻抬，殿外云海骤然分开。透过万丈云层，可见人间山河皆披缟素，每朵白花都在吞吐微光，远远望去竟似大地披覆星河。
“不是来历不明。”他起身时袍角卷起寒香，“是她的眼泪。”
青云山下早已人潮汹涌。
白花开得最盛处，正是当年九公主消散的庭院。枯井逢春，桃树参天，连篱笆都缀满层层叠叠的白花。百姓们跪伏在地，有人触碰花枝后嚎啕大哭，有人癫狂大笑，更多人手捧心口新生的灯印茫然四顾。
“让开！都让开！”官兵粗暴推开人群，簇拥着钦天监正使疾步而来，“奉旨采集妖花...哎哟！”
正使脚下一滑，整个人扑进花丛。待随从七手八脚扶起他，这须发花白的老臣竟痴望着自己双手：“前世...我前世是守天河的天兵...见过九公主私拆仙桥...”
人群顿时沸腾。更多手伸向花枝，悲喜交加的哭笑声震落簌簌白瓣。
“这不是妖花。”清冷声线自云端降下，“是圣迹。”
天赐踏金轮而降，所过之处白花皆俯首轻点，如见故人。他俯身拾起落瓣，花汁浸染处现出纤细脉络——竟是凝成实体的时间刻痕。
“陛下！”钦天监正使猛然叩首，“此花能窥天机乱人伦，该当...”
金轮微转，正使倏然噤声。天赐将花瓣贴于唇畔，忽的轻笑：“她总说人间值得，原来连眼泪都藏着慈悲。”
幽冥血海最深处，玄阴仙子残魂正发出凄厉尖啸。
“凭什么？！”她撕扯着缠绕魂体的心灯金链，“魂飞魄散还要布这等后手！”
血色漩涡中浮现魔神虚影：“本座早说过，九公主最擅藏暗棋。”触须轻点水面，映出人间盛景，“这些白花实为时空锚点，凡触碰者皆与她结下来世缘法。”
玄阴忽然安静下来。她凝视一朵飘进血海的白花，花瓣融化前闪现出模糊画面：竟是年少时的九公主在瑶池偷藏星砂，而那包星砂后来被她掺进茶中毒杀了凡人将军。
“师姐啊...”玄阴低笑，“你连自己的罪孽都留在眼泪里了？”
魔神触须骤然撕裂空间：“去人间！毁花根！”
北荒边境，白花开得格外诡异。
不同于中原地区的皎洁，此地的花瓣边缘泛着幽蓝，触碰者皆见血腥杀伐的前世。蛮族战士们跪地痛哭，他们看见祖先被天兵屠戮的景象，额间心灯印记竟渗出血丝。
“是诅咒！”部落萨满高举骨杖，“烧了这些邪花！”
火把尚未掷出，天赐已现身花海中央。金轮神光扫过泛蓝花瓣，顿时照出花脉中缠绕的魔气。
“魔神手段。”他拂袖震碎污染的花丛，却发现魔气已顺着根系蔓延。
更棘手的是——那些见过血腥前世的蛮族战士突然双眼赤红，周身暴涨的怨气与心灯印记激烈冲撞，痛苦得满地翻滚。
“陛下小心！”老剑圣急呼声中，某个蛮族青年突然自爆！血肉飞溅处，新生白花竟染作暗红。
天赐金轮疾转，在时空长河中看见可怕未来：若魔气污染全部白花，九公主眼泪中封存的记忆将化作世间最恶毒的诅咒，所有心灯印记者都将堕魔！
“护住花根。”他斩断染魔花枝，“朕要溯花寻源。”
溯源之路直指九龄堂旧址。
如今这里白花铺天盖地，粗壮花根突破地基深扎进泥土。天赐以金轮神光劈开花丛，竟在废墟下掘出半坛发霉的腌梅——正是当年九公主从焦土中挖出的那坛。
梅坛碎裂的刹那，三百里白花无风自动。所有触碰过花枝的人同时听见女子轻叹，记忆如潮水般涌向旧址。
“是记忆共鸣！”随行修士惊呼，“这些白花在共享前世！”
天赐掌心贴上最大的花根，神识顺花脉疾驰。他看见九公主消散那日，光尘渗入泥土时裹挟着万千记忆碎片；看见常青树以根系捕捉碎片，将它们凝成花种；看见第一场春雨如何催发种子，而每滴雨都含着百姓的思念...
“不止是眼泪。”他猛然睁眼，“是她散入众生命脉的寿元在开花结果。”
废墟外忽然传来骚动。几个额间渗血的心灯者癫狂冲来：“什么圣迹！分明是操控记忆的邪术！”
金轮尚未出手，那几人却被白花藤蔓温柔缠绕。花瓣轻拂过他们眉心，血丝渐渐褪去，暴戾眼神转为清明。
“花在自我净化...”老剑圣愕然，“难道九公主早预料到...”
话音未落，地底突然刺出幽冥冰刺！玄阴仙子残魂顺着花根钻出，所过之处白花瞬间冻结。
“师姐总这般自以为是。”她尖笑着抓向花心，“让我看看你藏了多少肮脏秘密——”
金轮与冰刺轰然对撞！冲击波震碎方圆百丈白花，花瓣纷飞如雪崩。天赐正要擒拿玄阴，却见那些碎瓣突然聚成九公主虚影，轻轻抱住了癫狂的师妹。
“睡吧。”虚影柔声哼唱起古老安魂曲，“噩梦该醒了。”
玄阴猝然僵住，魂体中心灯印记灼灼发光。她怔怔落下血泪，竟蜷缩在花根旁沉沉睡去。
危机暂解，真正的难题才刚浮现。
随着白花越开越盛，越来越多前世家丑被公之于众：某知府被老农认出是前世弑主家奴，夫妻发现彼此前世是仇敌，甚至有修士窥见自家祖师与幽冥界交易的秘辛...
人间即将大乱。
“必须毁花！”天庭众仙联名上书，“否则伦常崩坏，三界不宁！”
天赐独坐花海三日。他看见老妇凭借前世记忆找到战死儿子的转世，看见医者从花瓣中学得失传医术，也看见仇杀与背叛在记忆曝光后重演。
第四日拂晓，他折下最高处那枝白花走向北荒。
魔神正在污染最严重的花区狂笑：“且看九公主的慈悲如何酿成大祸！”
天赐不语，只将白花插入冻土。金轮神光灌入花茎，顺着地脉流向所有染魔花根。凡神光所过之处，泛蓝花瓣渐复皎洁，暴戾的记忆被温柔覆盖。
“她从不强迫世人善良。”天赐声传三界，“只给看清真相的机会。”
一朵白花飘落在他掌心，绽放出九公主最后的留言：「愿见真相者勇，知真相者仁」
三月后，九龄花开遍三界。
人们为它取了新名——“见诚花”。赏花节那日，天赐在青云山旧院启封那坛三百年的桃花酿。
酒香漫过花海时，所有见诚花无风自动。花瓣纷飞聚成九公主的身影，这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晰。
她望向天赐身后——那些因记忆曝光而和解的仇敌、重聚的亲人、彻悟的修士，皆额间心灯明亮。
“值得的。”花影轻触他眉心，“从来都值得。”
消散前，有朵特别的白花落进天赐衣襟。他带回瑶池以神光滋养，花苞绽放时，里面竟睡着个额间有金轮印记的婴孩。
孩儿掌心紧攥片桃花瓣，上面绣着行小字：
「重逢不必等来生」
极北之地传来魔神震怒的咆哮。而昆仑山巅，千年常青树终于彻底复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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