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去世前三天,把我叫到床边。
他当时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话,肺癌晚期消耗了他最后的气力。但他用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我的手腕,指甲几乎嵌进我的肉里。
“那口缸……”他每说一个字都要喘三口气,“不能……不能开……”
“哪口缸?”我问。
“十年的……那个……”他的眼睛瞪得很大,浑浊的眼白布满血丝,“没换过料……一次都没……”
我以为他神志不清了。我们家的狮子头咸菜,最多只腌三年。三年是极限,再久就会过咸,质地也会变得太软。这是爷爷自己定的规矩。
“我记住了,爷爷。”我拍着他的手安慰。
“不,你不明白……”他突然有了力气,撑起上半身,凑到我耳边,“那不是给人吃的……是给……”
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暗红色的血溅在白色床单上,像凋零的梅花。
护士冲进来,给他注射镇静剂。他渐渐安静下来,但眼睛一直盯着我,嘴唇无声地动着。
我看懂了那口型:“埋了它。”
三天后,爷爷走了。葬礼上,我作为长孙捧着遗像,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面。按沂蒙山的旧俗,老人去世后,他常用的物品要选几样陪葬。我问奶奶该放什么,她想了想,说:“放一罐他腌的咸菜吧,他做了一辈子这个。”
我在作坊里挑了一罐第三年的成品。装罐时,我的手在那些陶缸间游移,最后停在最角落那口蒙着厚厚灰尘的缸上。
十年的那口。
我揭开盖布,下面是一层油纸,再下面是一块青石板。石板很重,我一个人搬不动。正要去叫叔叔帮忙,窑洞外传来奶奶的喊声:“默默,快点,时辰要到了!”
我最终没有打开那口缸。
爷爷下葬后的第七天,按习俗要“烧七”。那晚我梦见他站在作坊里,背对着我,肩膀一耸一耸的,好像在哭。我走过去,看见他正对着那口十年的缸。
“爷爷?”我轻声叫他。
他转过身,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一个黑洞洞的窟窿。从窟窿里传出他的声音,像是在很深的地方说话:“默默,缸里的东西饿了……”
我惊醒了,浑身冷汗。
第二天,我去老屋收拾爷爷的遗物。在一个上了锁的桃木箱子里,我找到了他的笔记本。牛皮纸封面已经破损,里面用毛笔小楷密密麻麻记录着各种配方和心得。
翻到最后一页,日期是十年前,正是他开始腌制那口特殊缸的时间。
“丙戌年腊月初八,大雪。今日起缸,用陈年酱油十斤,生盐三斤,另备特殊辅料。此缸不换料,不启封,待足十年。若成,可得至味;若败,速埋之,切不可尝。”
特殊辅料是什么,没有写。
接下来的几页被撕掉了,边缘参差不齐。
笔记本里掉出一张黑白照片,已经泛黄。照片上是两个年轻人,站在作坊门口,背后是那些陶缸。我认出左边是爷爷,年轻时的他笑得开朗,手臂搭在旁边人的肩上。
右边那个人……我凑近看,突然觉得脊背发凉。
那个人没有脸。
不是照片损坏,而是拍照的时候,他的脸的位置就是一片模糊,像被水浸过一样。但从身形和衣着看,应该是个男人。
照片背面有一行小字:“与友陈大富摄于作坊前,一九六五年春。”
陈大富。
直播时那个弹幕提到过这个名字。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打开那口十年陈的缸。
我骗家里人说要去作坊核对一批订单,独自在深夜回到了窑洞。手电筒的光在陶缸表面移动,最后定格在最角落的那口。
青石板比记忆中更重。我用撬棍费力地移开它时,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涌了出来——不是酱香,也不是霉味,而是一种甜腻的、类似熟透水果腐烂的味道,底下还藏着一种铁锈般的腥气。
油纸下面是最后一层封泥,已经干裂。我敲碎封泥,缸口终于完全暴露。
手电光照进去的瞬间,我以为自己看错了。
缸里是满的,但不是液体,而是一种胶状的、半透明的物质,微微颤动,像巨大的果冻。在这果冻中央,悬浮着一颗颗“狮子头”,但它们已经不再是芥菜疙瘩的形状,而是扭曲成一种怪异的形态,有的像蜷缩的婴儿,有的像握紧的拳头。
最深处,有什么东西反射着光。
我找来长柄勺,忍着恶心探进去。勺子碰到那些胶状物时,它们竟然向两侧分开,像是拥有生命一般。我舀起一勺,举到眼前。
在胶状物中,我看到了一缕黑色的头发。
还有半片指甲。
我扔掉勺子,跌坐在地上,大口喘气。手电筒滚到一边,光线扫过窑洞墙壁,投射出扭曲晃动的影子。
爷爷的声音在记忆中回响:“那不是给人吃的……”
手机在这时响起,我惊得几乎跳起来。是妹妹。
“哥,你在哪?家里来了几个人,说是记者,想采访你关于咸菜的事。他们……他们一直在问爷爷的事,还提到了一个叫陈大富的人。”
我挂掉电话,盯着那口缸。
缸口深处,胶状物表面冒出一个气泡,缓缓破裂,发出轻微的“噗”声。
像是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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