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的天总是阴得早,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皇城的飞檐,带着湿气的风穿行在宫阙廊庑之间,卷起几片早凋的落叶,更添几分萧瑟。
蜀汉皇宫,崇德殿内。
朝会早已散了多时,空旷的大殿里,只有后主刘禅独自一人,仍穿着那身沉重的十二章纹玄色冕服,呆坐在御座之上。
冕冠上垂下的玉藻一动不动,遮住了他大半张脸,也遮住了他眼中此刻翻涌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惊涛骇浪。
几个时辰前,就在这座殿内,那一声凄厉的“报——!”如同地狱传来的丧钟,彻底击碎了他心中最后一丝侥幸。
那名从绵竹前线侥幸逃出、浑身是伤、几乎不成人形的传令兵,是被侍卫半拖半抬着进来的。
他一头栽倒在光洁的金砖地上,抬起一张被血污、尘土和恐惧扭曲的脸,用尽最后力气嘶喊出的那句话,至今仍在刘禅耳边嗡嗡作响,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
“陛…陛下!败了…我军大败!绵竹…绵竹失守!诸葛将军…诸葛将军他…他率残部…降了!邓艾…邓艾已占绵竹!”
“轰!”
那一刻,刘禅感觉不是耳朵听到了声音,而是整个天地,连同他坐了四十年的这张御座,都在那短短几句话里彻底崩塌、粉碎。
眼前的一切——巍峨的殿柱、肃立的百官、晃动的玉藻,瞬间失去了颜色和实感,扭曲旋转,化作一片眩晕的黑暗。
“不…不可能…这绝不可能…”他听到自己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像人声的嘶鸣,猛地从御座上站起。
“诸葛瞻…诸葛瞻怎么会败?他…他带着朕最后的精兵!他是…他是相父的儿子啊!”刘禅的声音因极致的震惊和恐惧而尖锐变形,他瞪着地上那名奄奄一息的传令兵,仿佛想用目光从他脸上找出这是一场荒唐噩梦的证据。
“他怎么会…怎么会投降?相父一生忠贞,鞠躬尽瘁,他的儿子…他的儿子怎么会降?”
他跌跌撞撞地走下御座前的台阶,甚至没注意到自己踉跄了一下,几乎摔倒。
玉藻剧烈晃动,撞击发出清脆而凌乱的声响,一如他此刻崩乱的心绪。他冲到传令兵面前,不顾天子威仪,半蹲下来,死死抓住对方染血的衣襟:“你说!你看清楚了?真是诸葛瞻?真是他…降了?”
传令兵被他骇人的神色吓得连伤痛都忘了,只是涕泪横流,断续地重复:“是…是诸葛将军的旗号…末将…末将亲眼看到…他们放下了兵器…魏军…魏军上前…收降…邓艾的大旗…已经…已经插上绵竹城头了…陛下…快…快走啊…”
“噗——”传令兵话未说完,一口鲜血喷出,终于支撑不住,昏死过去。
殿内死一般寂静。
方才还因前线紧急军情而窃窃私语、面露忧色的文武百官,此刻全都僵立当场,如同被冰封的雕像。
黄皓那张惯于谄笑的脸变得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谯周手中的笏板“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他也浑然不觉。
诸葛瞻…武侯诸葛亮的独子,陛下最信任的年轻统帅,承载着蜀汉最后希望的那根擎天之柱…竟然…败了?降了?
绵竹失守…这意味着什么,殿中每个人都再清楚不过。
剑阁虽险,姜维虽能,但那是国门。
而绵竹,是成都最后的屏障,是卫护这座都城、卫护大汉最后社稷的命脉所在!
绵竹一丢,成都平原门户洞开,无险可守。
邓艾那支从天而降的奇兵,此刻与成都之间,只剩下不足百里的平坦官道和寥寥几座无兵可守的县城!
亡国之祸,已不是悬于头顶的利剑,而是抵在了咽喉!
“陛…陛下…”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一个颤抖的声音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刘禅却仿佛没听见。
他松开了传令兵的衣襟,任由那沾血的身体软倒在地。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直起身,动作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
玉藻重新垂落,遮住了他的脸,也隔绝了外界所有的目光。
他转过身,背对群臣,一步一步,踉跄而沉重地重新走上丹墀,坐回那张冰冷而宽大的御座。
冕服上的日月星辰山龙华虫纹样,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模糊而遥远,仿佛另一个世界的东西。
“诸葛瞻…投降了…”刘禅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连他都降了…相父…您的儿子…都降了…”
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瞬间蔓延四肢百骸。
这寒意并非仅仅来自亡国的恐惧,更来自一种更深层、更尖锐的、名为“背叛”与“自我怀疑”的剧痛。
诸葛瞻是谁?他不只是一个将领,他是诸葛亮的儿子!
是那个受先帝托孤之重,为他刘禅、为这个国家耗尽最后一滴心血,最终星落五丈原的“相父”在这世上最重要的血脉延续!
是忠诚、智慧、鞠躬尽瘁的象征!
是先帝和相父留给他刘禅的、最可倚仗的社稷之臣!
刘禅一直记得,相父去世那年,自己还是个少年。
灵柩运回时,成都万民缟素,哭声震天。
他抱着年幼的诸葛瞻,在相父灵前发誓,必视瞻如弟,必不负武侯遗志。
这些年来,他或许未能开疆拓土,未能克复中原,但他自问,对诸葛瞻,他给予了最大的信任和尊荣。
让他娶公主,让他年纪轻轻便执掌禁军,授予卫将军的高位,将拱卫成都、护卫社稷的最后重任托付于他…
因为他是诸葛亮的儿子啊!
因为他身上流着相父的血啊!
因为他理应继承相父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忠魂啊!
可如今…他败了。
不仅败了,他还…降了。
为什么?
一个可怕的声音在刘禅心底疯狂滋生、呐喊:难道真是因为朕?
因为朕昏聩无能,宠信黄皓,不理朝政,才让相父在天之灵失望,让他的儿子也对朕、对大汉彻底绝望了吗?
他想起这些年来,谯周等益州本土大族出身的官员,私下里那些“陛下暗弱”、“非拨乱之主”的议论;想起姜维一次次上表,请求整军北伐,自己却因费祎、黄皓等人的劝阻而迟疑不决;想起相父《出师表》中那句“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字字如针,扎在心口。
难道…相父临终前,那声悠长的叹息,不仅仅是为北伐未成,更是…为他刘禅这个不成器的嗣君?
难道…诸葛瞻的投降,不是贪生怕死,而是…对他这个君主的彻底失望,是对这个无可救药的政权最后的、沉默的背弃?
这个念头比邓艾的大军压境更让他恐惧,更让他痛苦万倍。
如果连相父的儿子都背弃了他,那这天下,还有谁可信?
还有谁可依?姜维吗?姜维还在剑阁苦战,可剑阁之后呢?成都已空,他拿什么来救?
“陛下!事急矣!邓艾旦夕可至城下!当速议对策啊!”
“对策…呵呵…对策…”刘禅在玉藻后惨然一笑,声音飘忽。
“绵竹已失,精锐尽丧,城中还有多少可战之兵?姜维远在剑阁,插翅难飞…对策…还能有什么对策…”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不可闻。
“陛下!可召集群臣,商议是战是守,或…或暂避他处…”张绍也急声道。
“战?拿什么战?守?如何守?避?避往何处?南中七郡吗?”刘禅幽幽地说,每一个问题都让殿中群臣的脸色更白一分。
“就算避得一时,魏军四面合围,又能避到几时?无非是让这蜀中大地,再多添些战火,多死些子民罢了…”
他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不是身体的累,而是灵魂深处透出的、对这一切的厌倦和无力。
这几十年来,他坐在这个位置上,看着相父殚精竭虑,看着蒋琬、费祎勉力支撑,看着姜维一次次燃起希望又黯然收兵…他就像一叶漂浮在惊涛骇浪中的小舟,被时代的洪流、被先辈的遗志、被臣子的期望推着,茫然地前行。
他或许不是个英主,但他真的尽力想去做好一个守成之君,想让这偏安一隅的江山,能在他的手中延续下去。
可现在,连相父的儿子都放下了武器。
最后一点支撑着他的东西,仿佛也随之崩塌了。
“散朝吧。”刘禅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却透着一股心死般的空洞。
“诸卿…都回去…想想…各自…的前程吧。”
“陛下!”几位老臣噗通跪倒在地,老泪纵横。
刘禅却不再看他们,只是挥了挥手,那动作轻飘飘的,没有一丝力气。
侍卫上前,无声地“请”群臣退出。
很快,偌大的宫殿,便只剩刘禅一人。
殿门被侍卫从外面轻轻掩上,隔绝了最后一丝天光,也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声音。
殿内陷入一片昏沉沉的寂静,只有鎏金铜鹤香炉里,最后一缕青烟袅袅升起,然后消散在凝滞的空气中。
刘禅一动不动地坐着。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是几个时辰。
他想起小时候,被相父抱在膝头,听相父讲《左传》、《国语》,讲齐桓晋文之事;想起相父握着他的手,教他写下“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想起先帝弥留之际,拉着他和相父的手,那沉重的托付…
一幕幕,清晰如昨,却又遥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情。
然后,他又想起诸葛瞻小时候,虎头虎脑地跟在相父身后进宫请安的模样;想起他成亲时,自己亲自为他主婚的喜庆;想起不久前,在大殿上,自己将兵符郑重交到他手中时,他那张年轻而坚毅的脸,和自己心中那份“此子类其父,必能担当大任”的欣慰与期望…
“瞻儿…连你也…觉得朕…无可救药了吗?”刘禅喃喃自语,两行冰凉的液体,终于冲破了眼眶的阻隔,顺着被玉藻遮挡的脸颊无声滑落,滴在玄色冕服上,留下深色的、迅速扩散的湿痕。
不是愤怒,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更深沉、更绝望的悲伤和自我怀疑,将他彻底淹没。
殿外的天色,完全黑透了。
风更紧,拍打着殿门窗棂,发出呜呜的声响,如同亡魂的哭泣。
成都城中,恐惧像瘟疫一样蔓延。绵竹失守、诸葛瞻投降的消息已经无法封锁,通过各种渠道飞速传播。
达官贵人开始暗中收拾细软,平民百姓惶惶不可终日,市井萧条,流言四起。
这座曾经在丞相治理下“锦城丝管日纷纷”的繁华都城,一夜之间,被亡国阴影笼罩,沉浸在无边的恐慌与死寂之中。
而皇宫深处,崇德殿内,蜀汉的第二任皇帝,也是最后一任皇帝,依旧一动不动地坐在他的御座上,沉浸在无人能懂的痛苦与迷惘里,仿佛要就这样,一直坐到地老天荒,坐到这座宫殿、这个王朝最后的结局,轰然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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