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心，”崔述安抚，“谋逆是大案，现在又参杂了香果树群落偷窃案，陛下是不会让酷吏前来彻查此案的。”
怕她不信，崔述又进一步解释道：“陛下这些年虽然滥用酷吏，造成了很多的冤假错案，但这些冤假错案基本集中在神都，对于地方的军政，到目前为止，还从未让酷吏插过手。”
他这一说，陶令仪倒是想起来了。
她曾在闲暇之余看过中央民族大学历史文化学院的教授蒙曼在百家讲坛说过武则天，说武则天虽任用酷吏，却也破格提拔了好多的人才，开元盛世的许多能臣，皆是由她提拔。还说酷吏的破坏虽大，范围却只在中高层，并未波及地方与平民百姓。最后更是说，武则天是开元盛世的奠基人。
蒙曼教授如此说，崔述也如此说，那她确实可以放心了，就是……陶令仪偏头看向谢临舟。
案子结了，谢瑶也该下葬了。
“什么时候下葬，跟我说一声。”陶令仪轻叹。如花似玉的年纪，却因苏见薇和郑行之的一己之私，而失了性命的小姑娘，虽不是她害死的，但不管怎么说，下葬的时候，她也该去一趟。
谢临舟微垂着双眼，闻言只轻声应了句‘好’。
一个半月前，还恬静的妹妹，再过几日，就真的要跟他再也不‘见’了。
尽管谢家自遭逢大难以来，他已经经历过种种的磨难，可一想到再也无人唤他哥哥，谢临舟心底还是忍不住一阵一阵地抽痛。
陶令仪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只能轻轻拍一拍他的手臂。
崔述同样不知道如何安慰，低低叹一声，便适时地转移了话题：“萧文瑾指使其私兵偷窃香果树一事，因事关重大，目前我已让卢都尉派人去捉拿这四十七名私兵，同时让卢都尉再协同薛队看守好香果树群落，另又安排了季能兄和子平兄先一步前往查探实情，待今日事了，明日我再前往。”
说到这，他不由头疼地捶两下额头道：“事情都挤到一块儿来了，这要是再多来两个案子，人都不够用了。”
陶令仪感同身受地点一点头，萧文瑾的案子并非简单的谋逆，其背后牵扯众多，要一条一条查清楚已经很不容易，偏偏还有个不配合的香严师僧。
“慢慢来吧。”陶令仪勉强说道，“好歹是有头绪了，后续只要一条一条查下去，总有到头的时候。”
崔述长叹一口气：“也只能如此了。”
陶令仪看一眼手里的几份口供，又偏头看向谢临舟，见他的情绪依旧低落，不由问道：“你看过这些口供了？”
谢临舟摇头，他也就比她早到半盏茶。
陶令仪看向崔述，见他没有制止的意思，便将周小乙和陈大勇的口供塞给了他：“那就一起看吧。”
谢临舟拿起口供，缓一缓情绪后，才看了起来。
陶令仪见他不再沉寂于悲伤，便也将注意力集中到了剩下的四份口供上。
她先看了萧文瑾的口供。
萧文瑾的口供，是崔述在审讯完周小乙与香严师僧后，又再次提审他的结果。
口供将提审他的全部过程，包含他在回答问题时的表情与动作都清清楚楚地记录了下来，可以说是事无巨细。
因此，陶令仪虽然没有亲临审讯现场，通过案卷上的文字，也算是身临其境了。
审讯开始的时候，萧文瑾并不知道崔述已经查到香严师僧与周小乙身上，依旧如之前提审的那几次一样，不耐烦地说他该说的都已经说清楚了，即便再提审他一百次，他也只有那些话。
崔述也不与他废话，直接就问他认不认识香严师僧和周小乙。
萧文瑾瞳孔狠狠震颤了一下后，否认他认识两人。
崔述依旧不与他废话，直接说周小乙和香严师僧已经将他招供出来了，劝他最好说实话。
萧文瑾冷笑着说不可能，香严师僧绝不可能……
话到一半，萧文瑾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说漏了嘴，顿时大骂崔述阴险狡诈。
崔述敲着惊堂木，让他不想受刑就老实交代。
萧文瑾放狠话，他就算死也不交代。
然而真等崔述吩咐差役将他拖下去笞三十，差役还没有走到他跟前，他便交代了。
不过在交代之前，萧文瑾狠抽了自己几个嘴巴：都怪他一时大意，说漏嘴。
许是抽得太用力了，萧文瑾的脑子瞬间清醒过来，又不是他泄露的周小乙和香严师僧，他打自己做什么？
哎呀着在原地转了几个圈后，也不用崔述再逼问，萧文瑾就如当初招供他是霍王幕僚一般，破罐子破摔的将他和香严师僧、周小乙结识的经过都说了。
是香严师僧主动找上的萧文瑾。
在香严师僧找上他之前，他只听过他的名讳，但并没有见过他。
香严师僧找上他的第一句话，就点出了他的身份以及他正在做的事，第二句话就是他要加入，第三句话则是他加入后的种种好处。
萧文瑾当然也问过他的身份，但香严师僧只说了他九年前才落脚东林寺的事，其余的半个字也不肯透露。
私造作坊已经走上正轨，萧文瑾当然不愿意香严师僧前来分一杯羹。但鉴于香严师僧对他知之甚详，萧文瑾只能捏着鼻子答应了他加入的请求，借此稳住他，再从长计议。
稳住香严师僧后，萧文瑾通过各种手段查了香严师僧很久，却什么也没有查到，就好像他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凭空就出现在了东林寺。
香严师僧知道萧文瑾在查他，他没有阻止，反而将周小乙介绍给了他。
周小乙手里掌握着不少山麓团保以及观户的内应。
有了这些内应帮忙，再上山砍伐箭杆所需的箬竹，无疑轻松了许多。
也正是这份轻松，让萧文瑾彻底认可了香严师僧。
但香严师僧的本事还远不止这些。
私造作坊在香严师僧入伙之前，规模很小，一年到头连五十支能用的铁箭也打造不出来。
原因无他，萧文瑾仅是霍王麾下掌文书的幕僚，接触兵器的机会少之又少。香严师僧入伙之前打造出来的铁箭，仅是按照萧文瑾所想象的铁箭打造。
因出自想象，产量不行，质量自然更不行。
香严师僧在受到他的认可后，立即对他们的私造作坊以及铁箭都进行了改良。
行刺陶令仪和伏击崔述的私造铁箭，就是香严师僧改造之后的结果。
但私造作坊在经过香严师僧的改造后，生产量是上去了，花费也上去了。
萧文瑾根本负担不起。
改造之前，通过时不时打一些斧头、菜刀、砍柴刀等农具，加上郑元方时不时的支助，还能勉强支撑。
改造之后，郑元方在萧文瑾三月找他要了四回钱，便不愿意再给了。
万般无奈之下，又是香严师僧定下了偷窃香果树的决策。
香果树纹理如云霞，色若紫檀，含有天然的芳香油脂，可防虫蛀、耐腐朽，是宫廷御用之木。
香果树的果仁、树脂、叶片，也皆有药用的价值，可说全身是宝。
一棵成年的香果树，在黑市的开价是三百到五百贯。
而香果树只生长在海拔八百到一千二百米的云雾带，其共生的四种珍稀药材如金顶石耳、云雾浸骨草、仙猿酒等亦是价值不菲。
不过，仅凭他们手中的内应以及铁匠，想要将香果树悄无声息地偷窃出来，还是太难了。
萧文瑾就在香严师僧的指使下，在江州附近招揽了二十多名边镇逃亡府兵和江湖游侠。
在这二十多名边镇逃亡府兵和江湖游侠的介绍下，陆陆续续有了四十七人。
简而言之，在萧文瑾的招供里，除了一开始的私造作坊是他的手笔，后续一切的事都是香严师僧策划的。
就连他在一线天伏击崔述，也是为了解救香严师僧。
解救香严师僧的原因也很简单，香严师僧在私造作坊的威望比他高。
得知香严师僧遇险，铁匠们当即闹着要去救他。
他也是被逼无奈，才带着私兵在一线天伏击了崔述。
至于周小乙，周小乙家里是依附东林寺生存的佃客，周小乙能进山麓团保，则是源于香严师僧看他有野心、胆子大、行事也不按常理后，暗中收买了他，进而又举荐的他。
周小乙与他的结识，自然也是通过香严师僧的介绍。
周小乙并没有什么突出的本事，而且还不识字，萧文瑾打心里看不上他。碍于他手里掌握着内应，萧文瑾才与他保持着不冷不热的关系。
至于那三只野猴，那都是香严师僧训练的，据说是用了什么毒，萧文瑾也搞不清楚。
乌头渐进方……萧文瑾表示他根本没有听说过。
郑林和周顺的口供相对萧文瑾而言，就显得简单多了。
两人都是因为钱财，甘愿成为的内应。
香果树群落位于五老峰南麓，含鄱口至大月山脊线及石门涧云雾带，约十五平方公里
这约十五平方公里分为御苑区、贡材区、育林区以及缓冲带。
郑林与周顺就监守在贡材区。
在两人的掩护下，萧文瑾和香严师僧招揽的边镇逃亡府兵以及游侠共偷盗香果树十一棵，药材则不计其数。
两人总共获利一百二十贯钱。
净空的口供也很简单，他是因为不甘寂寞，偷偷在俗世娶了妻，还生了子，因此被香严师僧要挟着成了内应。
他的任务跟濮三一样，也就是给偷窃香果树的私兵放个风把个哨。
几年下来，香严师僧也给过他五十贯钱。
至于香严师僧偷窃香果树的目的，他并未过问，也并未如萧文瑾那样，在暗中查香严师僧。
他明白知道得越少，他和妻儿才越安全。
香严师僧看在他识趣的份上，也确实未曾找过他的麻烦。
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无论是郑林、周顺，还是净空，都有露出马脚，而被同是观户或是巡山僧发现的时候。
当然，发现他们马脚的观户或是巡山僧事后都得‘风疾’死了。
因发现郑林、周顺的马脚而得‘风疾’的观户有五人，发现净空的马脚而得‘风疾’的巡山僧有两人。
陶令仪合上案卷，闭上眼睛，且不论萧文瑾的口供有几分真，有几分假，但可以肯定的是，私造作坊发展的脉络是清楚了。
睁开眼，她看向谢临舟。
谢临舟也已经看完了周小乙和陈大勇的口供。
陶令仪将手里的四份口供递向他，又将周小乙和陈大勇的口供拿了回来。
陈大勇的口供跟郑林、周顺一样乏善可陈。
陶令仪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了周小乙的口供上。
出人意料，周小乙的口供也不多。
周小乙知道有私造作坊，但知道的却不多。他的主要任务就是管理除巡山僧外的所有内应，凡有不听话的人，则由他出面用乌头渐进方除掉对方。
因他干的是杀人的活，香严师僧给他的报酬也最多。
每杀一个人，香严师僧就会给他二十贯钱。
除观户那五人外，他还杀过山麓团保的十一人。
也就是说，他通过杀人就拿了三百二十贯钱。
这些钱，都被他花在了浔阳城的几个花楼里。
陶令仪看到，周小乙的口供后，还附着一张孙执中到几个花楼调查的结果。
结果显示，周小乙近些年确实在每个花楼都花了不少的钱。
至于他用乌头渐进方害人的事，孙执中已去往他家中调查，目前尚未回来。
合上周小乙的案卷，陶令仪陷入沉思，先前崔述说再多来两个案子就该忙不过来的话，显然是谦虚之词。
这起私造作坊案，萧文瑾以及香果树偷窃案，还有包括周小乙在内的所有内应这几条线索，只需求真去伪，再完善证据就够了。
当前最麻烦的只有香严师僧这条线。
到现在为止，都无人知道香严师僧的过往，而香严师僧宁愿受刑，也不肯开口……太奇怪了。
可惜她的身份不适合插手，否则她……陶令仪心头忽地一动，她的身份不适合插手此案，那就换个合适的身份不就得了？
陶令仪心头雀跃，却并没有表现出来，看一眼崔述后，又看向谢临舟：“你有什么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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