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日，下午四点三十分。
高德坐在五棵松体育馆客队更衣室的长凳上——按照奥运赛程，中国队虽然是主场，但被安排为客队——系紧左脚的护踝。白色绷带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如同某种战斗前的封印。他用力拉了拉绑带，确认固定牢靠，然后站起身，原地做了几个踮脚动作。
细微的疼痛如约而至，但已不像几天前那样尖锐。可以忍受。必须忍受。
更衣室里气氛凝重。队员们各自做着最后准备，空气中弥漫着汗味、药膏的薄荷味以及一种几乎可触摸的紧张。没有人说话，只有衣服摩擦的声音、鞋带系紧的窸窣声、护具绑带的拉扯声。
高德看向姚明。这个大个子正闭着眼睛靠在自己的储物柜前，额头抵着柜门，像是在祈祷，也像是在积蓄力量。易建联一遍遍检查着自己的鞋带，解开，又系上，动作机械。老将刘炜则用一块白毛巾反复擦拭双手——他的手心在出汗。
墙上的时钟指向四点四十五。距离比赛开始还有三个小时十五分钟。
更衣室的门被推开，尤纳斯教练走了进来。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站在门口，目光扫过每一张脸。然后他关上门，走到更衣室中央。
“先生们。”尤纳斯的声音低沉而清晰，“还记得昨天我说的话吗？我们要输得让对手记住。”
队员们抬起头。
“现在我要补充一句。”尤纳斯顿了顿，“如果有可能，我们也可以不输。”
更衣室里一片安静。
“美国队很强，强到不可思议。但篮球是圆的，比赛是四十分钟。他们也是人，也会累，也会失误，也会急躁。”尤纳斯走到战术板前，上面空空如也，“我们今天不画战术了。战术已经刻在你们脑子里。我要说的只有三件事。”
他竖起一根手指：“第一，相信彼此。球永远找人，人永远找球。”
竖起第二根手指：“第二，永不放弃。就算落后三十分，也要打好下一个回合。”
竖起第三根手指：“第三——”他环视所有人，“记住你们胸前的两个字。那不只是两个字，那是十四亿人的期待，是五千年的历史，是你们站在这里的原因。”
说完，他转身离开，留下更衣室里长久的沉默。
下午五点，队员们开始进行赛前热身。从更衣室通往球场的通道里已经能听到外面传来的嘈杂声——观众正在入场。高德走在队伍中间，能清晰地感受到脚下的地板在微微震动，那是万人齐步走产生的共鸣。
推开通道门，踏入球场。
那一瞬间，声浪如海啸般扑面而来。
五棵松体育馆座无虚席。一万八千个座位，百分之九十九被红色填满。国旗、横幅、加油棒、红色的t恤……整个场馆如同燃烧的火焰。当中国队队员出现在场边时，欢呼声达到了第一个高潮。
“中国队！加油！中国队！加油！”
整齐划一的呐喊声，如同战鼓，敲击在每个人的心脏上。
高德抬头环视。他看到了看台上巨大的“姚明加油”横幅，看到了“高德我们支持你”的手写牌子，看到了无数张激动的、期待的面孔。一个小男孩骑在父亲的肩膀上，手里举着小国旗，正拼命挥舞。
这就是主场。这就是他要守护的东西。
热身开始。高德先从简单的投篮开始，让身体适应球场的温度、光线和篮筐的弹性。第一个三分出手，球砸在后沿弹出。他皱了皱眉，调整姿势，第二个球空心入网。
“篮筐有点紧。”易建联在他旁边说，抬手投出一个中距离，同样偏出。
“适应一下就好。”高德说。
热身进行了二十分钟。高德逐渐找到了手感，三分球连续命中五个。脚踝的状况比预想中好，跑动、急停、起跳都没有问题。但他不敢太用力，每一次落地都控制着力道。
美国队也在另一端热身。科比在练习底角三分，詹姆斯和韦德在玩空接，霍华德则在篮下大力扣篮，每一次扣篮都引来观众席上复杂的惊呼——既惊叹于那恐怖的身体素质，又带着对对手的忌惮。
热身结束前，科比走了过来。
“脚怎么样？”科比问得很直接。
“能打。”高德回答同样简短。
科比点点头：“那就好。我希望你百分之百。这样才有趣。”他顿了顿，“听说你们准备了特别战术？”
高德笑了笑：“你猜。”
科比也笑了：“我等着看。”他伸出手，“好运——但不会太多。”
“彼此彼此。”
两队球员退回更衣室，做最后准备。观众席上的声浪并没有因为球员离场而减弱，反而愈发高涨。大屏幕上开始播放本届奥运的宣传片，每当出现中国运动员的画面，就会引发一阵欢呼。
晚上七点三十分，球员通道再次打开。入场仪式开始。
当现场播报员喊出“中国队”三个字时，整个五棵松体育馆几乎要被声浪掀翻。队员们逐一跑进球场，姚明作为队长最后一个出场，他高举右手向观众致意，回应他的是山呼海啸般的“姚明！姚明！”
高德站在队伍中，掌心在出汗。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闭上眼睛，将外界的声音隔绝，只专注于自己的心跳和呼吸。
再次睁开眼时，眼神已是一片清明。
双方首发球员站到中圈。中国队：姚明、易建联、朱芳雨、高德、刘炜。美国队：霍华德、安东尼、詹姆斯、科比、基德。
裁判拿着球走到中圈。姚明和霍华德对视一眼，两人眼中都没有丝毫退让。
“准备好，小伙子们！”裁判用英语说，然后吹响哨子，将球抛向空中。
比赛开始。
姚明凭借身高优势将球拨给刘炜。刘炜接球，基德立刻贴了上来。美国队的全场紧逼从第一秒就开始了。
刘炜护住球，侧身观察。高德从右侧底线启动，借助姚明的掩护甩开科比，冲到三分线外接应。刘炜的传球及时送到，高德接球转身，面前三米无人——美国队的防守轮转出现了短暂的沟通失误。
他没有犹豫，屈膝，起跳，出手。
篮球在空中划出弧线。
全场一万八千双眼睛追随着那道轨迹。
“唰！”
三分命中！
3:0。
整个五棵松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高德落地，用力握了握拳，转身回防。经过姚明身边时，姚明低声说：“好球。就这么打。”
美国队进攻。基德控球过半场，交给弧顶的科比。科比面对朱芳雨的防守，做了一个试探步，朱芳雨后退了半步。就这半步的空间，科比干拔跳投。
球进。3:2。
干脆，利落，没有任何多余动作。
攻防转换。刘炜运球过半场，再次遭遇基德和科比的包夹。他勉强将球传给前来接应的高德。高德在三分线外接球，科比已经扑了上来。
“换防！”高德听到姚明在喊。
他侧身护球，看到易建联提到高位。一个手递手传球，易建联接球后直接突破。安东尼的防守慢了半拍，易建联杀入禁区，面对霍华德的补防，将球分给底角空位的朱芳雨。
朱芳雨接球，调整，出手。
再中！6:2。
开场两个三分，全部来自战术跑位后的空位机会。尤纳斯教练在场边用力鼓掌。
美国队显然没料到中国队会打得如此果断。基德控球推进的速度加快，球经过几次传导，来到左侧四十五度的詹姆斯手中。詹姆斯面对高德的防守，做了一个三威胁动作。
高德压低重心，张开双臂。他知道詹姆斯的第一步有多快，所以他放了一步半的距离，防突不防投。
詹姆斯果然选择了突破。强壮的身体如同坦克般碾过，高德用胸口硬扛，但力量差距明显。他被迫后退，同时大喊：“协防！”
姚明从禁区扑了出来。詹姆斯看到姚明，没有强上，一个击地传球给到空切的安东尼。安东尼接球上篮——
易建联从弱侧补防过来，长臂伸出！
“啪！”
封盖！
球被扇出底线。易建联落地后仰天长啸，观众席再次沸腾。
“好防守！”姚明跑过来和易建联击掌。
美国队边线球。科比接球后直接干拔三分，朱芳雨的防守已经到位，球弹框而出。姚明收下篮板，交给刘炜。
刘炜推进，高德在左侧要球。科比立刻贴了上来。
这是开场后两人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对位。高德背身接球，感受着身后科比施加的压力。科比的力量比他想象中还要大，手臂不断干扰着他的运球。
高德运了两下球，突然一个半转身，做出要突破的假动作。科比重心稍移，高德立刻转回，后仰跳投。
科比的手几乎封到了脸上，但高德的出手点更高。
球进。8:2。
“漂亮！”解说席上传来激动的喊声，“高德在科比头上命中中距离！开场中国队打了美国队一个8:2！”
科比看着高德，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眼中闪过一丝认真。他跑到前场，主动要球。
基德将球传过去。科比在三分线外接球，面对朱芳雨，连续胯下运球，突然加速。朱芳雨被一步过掉，科比杀入禁区，姚明补防，科比在空中拉杆，躲开封盖，反手上篮。
球进。8:4。
进球后，科比没有庆祝，只是快速回防，在经过高德身边时，低声说：“轮到你了。”
高德接到底线球，运过半场。科比在中线附近就开始防守，不断用手干扰，试图制造失误。高德侧身护球，观察队友跑位。
姚明在低位要到了位置。高德一个高吊球传进去。姚明背打霍华德，靠了两下，转身勾手。
球进。10:4。
“姚明！姚明！姚明！”观众席齐声高呼。
美国队进攻，詹姆斯强行突破，造成高德犯规，两罚全中。10:6。
比赛进入第一个官方暂停。中国队球员走回替补席时，受到了英雄般的欢呼。尤纳斯教练迎上来，没有太多的战术布置，只是拍了拍每个人的肩膀。
“就这么打。”他说，“保持冷静，相信体系。”
暂停回来，美国队明显加强了防守强度。基德和科比开始全场领防，逼迫中国队后卫。刘炜在包夹下出现了一次失误，被科比抢断，快攻扣篮得手。10:8。
紧接着，安东尼在底角命中三分，美国队反超比分。10:11。
局势开始逆转。美国队的运动能力和防守压迫性逐渐展现，中国队的进攻开始滞涩。高德试图通过个人能力打开局面，但科比的防守密不透风，几次强行出手都偏出。
首节结束，比分定格在18:25。中国队落后7分。
节间休息，高德坐在板凳上，大口喝着水。汗水顺着脸颊流下，胸口剧烈起伏。科比的防守消耗了他大量体力，而脚踝在第一节高强度的对抗后，开始发出更明确的疼痛信号。
尤纳斯教练蹲在他面前：“脚怎么样？”
“能坚持。”
“第二节开始你在场下休息。”尤纳斯不容置疑地说，“我们需要你在下半场保持体力。”
高德想说什么，但看到教练坚定的眼神，最终点头：“明白。”
第二节，中国队换上了王治郅、杜锋、王仕鹏、孙悦和陈江华的阵容。美国队也轮换了替补，韦德、保罗、波什上场。
比赛节奏变得更快。韦德的速度让中国队的防守顾此失彼，保罗的穿针引线更是将美国队的进攻梳理得井井有条。分差逐渐拉大。
当高德在第二节还剩五分钟重新上场时，比分已经是28:42，落后14分。
他上场后的第一次进攻，面对韦德的防守，强突内线，造成波什犯规，两罚全中。
防守端，他对位韦德。韦德连续的变向，高德努力跟上脚步，但脚踝的疼痛让他的横移慢了一拍。韦德抓住机会，突破上篮得分。
下一个回合，高德在低位要球，背打韦德，翻身跳投命中。
“高德在用自己的方式回应！”解说喊道。
但美国队的火力太猛。科比重新上场后，连续命中两记三分，分差扩大到20分。
半场结束时，比分是40:62。
更衣室里，气氛沉重。队员们默默擦汗、喝水，没有人说话。上半场的比赛让他们真切感受到了与世界顶尖水平的差距——那不仅仅是天赋的差距，更是整体篮球理解、战术执行、比赛节奏控制的全面差距。
尤纳斯教练推门进来。他手里拿着技术统计，看了一眼，然后放下。
“抬起头来。”他说。
队员们抬起头。
“知道我们半场输了多少分吗？22分。”尤纳斯说，“但你们知道我们做对了什么吗？”
他走到战术板前：“我们执行了赛前布置的战术。我们投进了该进的空位球。我们在防守端拼尽了全力。这些，就是我们的成功。”
“可是教练，”王仕鹏说，“分差太大了……”
“分差大又怎么样？”尤纳斯打断他，“这是比赛的一部分。我要你们记住上半场的感觉——被压迫的感觉，被追分的感觉，无力回天的感觉。记住这种感觉，然后，在下半场，我要你们对抗这种感觉。”
他看向姚明和高德：“你们两个，下半场会打满。有问题吗？”
姚明摇头。高德也摇头。
“好。”尤纳斯说，“下半场，我们不再考虑胜负。我们只做一件事：让美国队知道，中国男篮，不是他们想象中的软柿子。”
他顿了顿，声音提高：“我要你们每一个回合都去拼抢，每一次防守都去对抗，每一次进攻都去冲击。就算输，也要输得他们脱层皮！”
更衣室里重新燃起火焰。
下半场开始前，球员通道里，高德叫住了姚明。
“姚哥，”他说，“我有个想法。”
“什么？”
“第三节，让我去防科比。”
姚明看着他：“你的脚……”
“能行。”高德说，“就算防不住，我也要消耗他。”
姚明沉默了几秒，点头：“好。我和阿联会随时协防。”
走出通道，再次踏入球场。观众席上的声浪依旧热烈，即使落后22分，中国球迷依然没有放弃。
“中国队！加油！中国队！加油！”
高德深吸一口气，摸了摸胸前的“中国”二字。
然后，他走向科比，在对方耳边说了一句：
“下半场，我防你。”
科比转过头，眼神中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惊讶，随后，变成了欣赏。
“有意思。”他说。
裁判哨响。
下半场，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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