谯周的车驾离开绵竹，一路南行。越是靠近成都，官道两侧的景象便越发显得怪异。与北面战云密布、民生凋敝相比，成都平原依旧是一派歌舞升平的假象。田畴井然，市集喧闹，仿佛那场关乎国运的生死之战远在天边。然而在这份虚假的平静之下，谯周却能敏锐地察觉到一种潜藏的恐慌，如同暗流在冰面下涌动。茶馆酒肆间的窃窃私语，行人眉宇间难以掩饰的忧色都预示着山雨欲来。
他没有直接回府，而是命车驾径直驶向皇城。他知道此刻不知有多少双眼睛正盯着自己，拖延一刻便多一分变数。
皇宫，偏殿。
刘禅显得有些坐立不安。黄皓侍立一旁，脸上虽保持着恭顺，眼神却不时瞟向殿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右将军阎宇也被召来，全身甲胄未解，按剑立于殿柱之侧，如同一尊铁塔气氛凝重。
“谯周……也该到了吧？”刘禅端起茶盏，又放下，指尖有些发颤。他既想尽快知道绵竹的真实情况，又害怕听到什么难以承受的消息。
“陛下放心，谯大夫老成持重，必能洞察秋毫，如实禀报。”黄皓尖细的嗓音带着安抚的意味，话里却埋着钉子，“就怕是有些人，拥兵自重，夸大其词，意图挟持圣意啊。”
话音刚落，内侍禀报：“光禄大夫谯周殿外候旨。”
“快宣！”刘禅立刻道。
谯周稳步走入殿中，风尘仆仆，面容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但眼神却比离去时更为清明坚定。他依礼参拜：“老臣谯周，奉旨劳军归来，复命我主。”
“爱卿辛苦，平身。”刘禅迫不及待地问道，“绵竹情形究竟如何？姜维、诸葛瞻……他们怎么说？”
黄皓和阎宇的目光也瞬间聚焦在谯周身上，如同鹰隼。
谯周深吸一口气，没有立即回答战局，而是先从怀中取出一份沾染了些许尘土的绢帛，双手呈上：“此乃大将军姜维、卫将军诸葛瞻联名上奏陛下之谢恩表，并附有前线将士联名血书一封，恳请陛下御览。”
内侍接过，转呈刘禅。刘禅展开谢恩表，无非是些感激天恩、誓死报效的套话。但当他看到那份血书时，手猛地一抖。那是由无数破碎的布片拼接而成，上面用暗红色的血字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有些字迹歪斜模糊，显然书写者已是重伤之躯，最上方是几个触目惊心的大字：“汉室孤忠，血战到底！”
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和悲壮感，仿佛透过绢帛扑面而来。刘禅的脸色白了白。
黄皓见状，连忙道：“陛下，此等血书，恐是军中将校胁迫士卒所为，意在挟持……”
“黄常侍！”谯周突然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罕见的严厉，“老臣亲眼所见，绵竹关下尸骸枕藉，皆为护我汉家山河而战死之英烈！他们的血难道是假的吗？他们的名字难道是被人刀架在脖子上写上去的吗？！”
黄皓被谯周突如其来的强硬噎得一怔，一时语塞。
谯周不再看他，转向刘禅，沉声道：“陛下，老臣此行目睹甚多。邓艾大军确如虎狼兵锋锐利。然我绵竹将士，在姜大将军与诸葛卫将军率领下，众志成城确已挫其先锋，暂稳战线。”
刘禅闻言，稍稍松了口气：“如此说来，绵竹暂无大碍？”
“非也！”谯周语气一转，变得无比沉重，“陛下，此刻之绵竹已是强弩之末！关隘残破士卒疲惫，粮草军械皆已告急。邓艾主力未损，随时可能发动更猛烈的进攻。姜伯约与诸葛思远，已是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决心与绵竹共存亡。然其向老臣坦言，若朝廷再无实质援军与粮秣，若成都再无坚定抗敌之决心，则绵竹失守只在旬日之间！届时，魏军铁骑南下，成都危矣！”
这番话，如同冷水浇头，让刘禅刚升起的一丝侥幸瞬间熄灭，脸色变得惨白。
“危言耸听！”阎宇忍不住踏前一步，声如洪钟，“陛下，谯大夫必是受了姜维等人蛊惑！末将已加强成都防务，城高池深，粮草充足，纵使绵竹有失，亦可保成都无虞！姜维屡次北伐耗尽国力，今又欲挟边功以令朝廷，其心叵测！”
谯周猛地转头看向阎宇，目光如电：“阎将军！守城岂独恃城高池深？更赖民心士气！若前方将士血战而朝廷见死不救，若天下人皆知我主畏战怯敌，则军心涣散民心离散，纵有十丈高墙又何异于沙土垒砌？届时，将军麾下儿郎，可还愿效死力？成都百姓，可还愿同舟共济？”
他不再客气，言辞犀利，直指要害。阎宇被问得哑口无言，满脸涨红。
黄皓见势不妙，急忙插话：“谯大夫此言差矣！陛下与朝廷何时不关心前线？赏赐已发，犒军已行，怎是见死不救？然国库存粮有限，需统筹安排，岂能尽数投入一无底之洞？至于民心士气，正当由陛下与朝廷善加引导，岂容边将妄加议论？”
“好一个统筹安排！”谯周冷笑一声，他从怀中又取出一份清单，“此乃老臣离营前，诸葛思远亲手所书，乃绵竹目前急需之粮草、药材、箭矢数目。请陛下过目，看看是否真是‘无底之洞’？还是有人刻意克扣拖延，欲置前方将士于死地！”
清单被送到刘禅面前，上面的数字并不算夸张，甚至有些拮据，完全是一支残军维持基本防御所需。刘禅看着清单，又看看殿下争得面红耳赤的臣子，心中乱成一团。他既怕绵竹真的失守，又怕给了姜维诸葛瞻资源后，他们尾大不掉。这种首鼠两端的心态，让他痛苦不堪。
“够了！”刘禅烦躁地一拍案几，“争来争去，成何体统！”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刘禅喘着粗气，目光在谯周、黄皓、阎宇脸上扫过，最后无力地挥挥手：“援军……容朕再想想。粮草……先从府库中拨付一部分，速运绵竹。至于……至于其他，容后再议！退下，都退下！”
他再次选择了拖延和妥协。
谯周眼中闪过一丝深深的失望，但他知道，今日能逼得陛下同意拨付部分粮草，已是不易。他深深一揖，不再多言，转身退出大殿。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透着无尽的落寞与忧愤。
黄皓和阎宇交换了一个眼色，暗自松了口气。
殿外，谯周仰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长长叹了口气。他知道，仅凭自己一人之力，难以扭转乾坤。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而能决定这场风暴走向的，或许并不全在这成都皇城之内。
他想起离开绵竹时，诸葛瞻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睛，低声自语：“思远……接下来就看你们的了。这汉室的江山，终究是要靠血与火来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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