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们时间回拨到大姚正式宣布退役后的第十八个月。
休斯敦的夏天依旧漫长而粘稠,但丰田中心顶层的办公室里空调的温度却开得很低。
拥有亿万身家的火箭队老板,蒂尔曼·费尔蒂塔,正对着一桌子的设计图纸发愁。
他扯松了领带,手里拿着一杯冰水,眉头锁成了一个“川”字。
桌子上铺满了来自全球顶级雕塑家和设计工作室的草图。
图纸A:大姚隔扣麦基的瞬间。肌肉线条夸张,充满了暴力美学。
图纸b:大姚标志性的梦幻舞步勾手。优雅,柔和,技术流的巅峰。
图纸c:大姚在西决抢七最后时刻封盖杜兰特的画面。那种遮天蔽日的压迫感,力透纸背。
“不对,都不对。”
费尔蒂塔烦躁地把图纸一张张推开。
“这些都是很有代表性的篮球动作,真的很棒,如果我是在给一个全明星球员立像,我会毫不犹豫地选A或者c。”
他抬起头,看着坐在对面的总经理莫苟和球队功勋摄影师比尔。
“但我们是在给‘大姚’立像。”
费尔蒂塔的手指在桌面上重重地敲击着。
“他是带领我们缔造王朝的男人,这些雕塑都太……太单薄了,缺乏张力,都表现不出他是火箭队的魂。”
莫苟推了推眼镜,有些无奈:“老板,篮球运动员的铜像基本都是这样,乔丹是扣篮,奥尼尔也是扣篮,难道我们要让他坐在那里喝茶吗?”
办公室里陷入了沉默。
角落里一直没说话的老摄影师比尔,突然动了动。
他在自己的笔记本电脑里翻找了一会儿,然后连接上了办公室的大屏幕。
“也许,你们应该看看这个。”
比尔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特有的笃定。
屏幕亮起。
出现的不是一张精修过的比赛宣传照,甚至构图都有些倾斜。
是一张抓拍,带着颗粒感,像是战地记者在硝烟散尽前按下的一次快门。
照片的时间戳显示:2020年5月,西部决赛,G6。
画面里,比赛刚刚结束。
大姚没有像往常那样举起双臂庆祝,也没有对着镜头怒吼。
他站在中圈附近,左手紧紧地拉着瘫坐在地上的哈登,右手架着已经累脱力的巴特勒。
大姚的腰背微弓,因为膝盖的剧痛而无法完全挺直。
厚重的护具上,甚至能看到渗出的汗渍和药水的痕迹。
但他的头抬得很高。
大姚的一根手指指向了前方。
办公室里沉默了一会。
费尔蒂塔站了起来,他慢慢地走到屏幕前,伸出手似乎想要触摸那个画面。
“就是他了。”
老板的声音有些颤抖。
“这才是铜像该有的样子。”
“在这个联盟里扣篮人人都会,盖帽更是家常便饭,但是……”
费尔蒂塔指着大姚拉起队友、指向远方的动作。
“这种把所有人扛在肩上的姿态,这种在废墟之上重建秩序的眼神。”
“才是我们要让后人看到的‘大姚’。”
“就选这个。”
费尔蒂塔转过身。
“告诉雕塑家,我要求把膝盖上的每一条褶皱都给我完美的复刻出来。我要让五十年后的孩子看到这个铜像时,依然能体会到那种‘疼’的感觉。”
三个月后。
铜像落成的消息,并没有大张旗鼓地宣传。
但休斯敦人似乎有一种天然的嗅觉。
在丰田中心正门外的广场上,被巨大红色幕布遮盖的庞然大物在夜色中静静伫立。
尽管还没有揭幕,但这里已经成了这座城市新的精神坐标。
每天清晨,都有早起的老人在经过这里时脱下帽子,对着被遮盖的身影微微鞠躬。
每天傍晚,都有放学的孩子把写满稚嫩字迹的信件,或者一束束鲜花,轻轻放在铜像的基座旁。
信上写着:
“谢谢你,大个子。因为你,我不再害怕在球场上被人撞倒。”
“大姚,我的膝盖也受伤了,医生说我不能再打球了。但我昨天看了你的录像,我决定再去试一次复健。”
“致敬我们的王。”
这些信件没有被清理。
它们堆积在那里,像是一层厚厚的落叶,滋养着这座雕像的根系。
而在大洋彼岸的华夏,在欧洲,在南美……
一封封印着休斯敦火箭队金漆火漆印的邀请函,正在飞向世界的各个角落。
迈阿密,南海滩。
吉米·巴特勒刚刚结束了一组高强度的沙滩冲刺。
他赤裸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助理把那封红色的邀请函递给他。
巴特勒看了一眼信封上的落款,原本冷硬的嘴角瞬间柔和了下来。
他甚至没有拆开信封,就把它揣进了口袋。
“帮我订票。”巴特勒对助理说。
“去哪?我们要备战新赛季了,教练说……”
“去休斯敦。”巴特勒打断了他,语气不容置疑,“明天就走。”
“可是训练营……”
“告诉教练,我会晚几天到。”巴特勒戴上墨镜,遮住了眼神里一闪而过的怀念,“如果不去,恐怕这辈子我都会后悔。”
菲尼克斯。
克里斯·保罗正在自家的豪宅里指导儿子运球。
虽然已经退役转型做了教练,但他对篮球的苛刻程度丝毫未减。
“重心!重心压低!”
邮递员送来了一封红色的信。
保罗拆开,看着里面烫金的邀请卡,以及卡片上熟悉的“YAo”。
他的手微微抖了一下。
“爸爸,那是什么?”儿子好奇地问。
保罗蹲下来,把卡片展示给儿子看。
“我们将要去见证一段历史,儿子。”
他站起身,把篮球扔给儿子。
“去收拾行李,带上你的球衣,我要带你去见见爸爸这辈子遇到过的最坚强的男人。”
詹姆斯·哈登正在洛杉矶的录音棚里和几位说唱歌手朋友混音。
他穿着花衬衫,戴着大金链子,看起来就像个彻底放飞自我的嘻哈巨星。
当经纪人把那封信递给他时,录音棚里嘈杂的音乐声显得格外刺耳。
哈登看了一眼信封。
在一瞬间,他身上的那种慵懒、玩世不恭的气质突然消失了。
哈登关掉了音乐。
“怎么了,詹姆斯?正录着着呢!”旁边的歌手不满地喊道。
“今天的录音取消。”
哈登站了起来,把信封小心翼翼地塞进贴近心脏的口袋里。
“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什么事比做专辑还重要?”
哈登回头,看了一眼那些狐朋狗友。
他的眼神变得清澈,那是只有在2020年夏天的丰田中心才出现过的眼神。
“回家。”
哈登轻声说道。
揭幕仪式的前夜,休斯敦一家以分量大、不接受预订而闻名老式牛排馆——“taste of texas”。
这家店今天早早地挂上了“private Event(私人包场)”的牌子。
店门外停着几辆黑色的SUV。
厚重的橡木门背后,长条桌旁坐着七八个男人。
他们有的已经发福,有的头发白了,有的还能看出当年的精壮。
这帮男人都穿着便装,袖子挽起,面前摆着带骨眼肉牛排和巨大的啤酒杯。
“敬火箭王朝!”
哈登举起酒杯,第一个吼道。
“敬那个把扬尼斯盖翻在地的夜晚!”
巴特勒把酒杯重重地磕在桌子上,酒花四溅。
“敬总是骗我们说‘再跑最后一趟’的骗子!”
保罗笑着,眼圈却红了。
大姚坐在主位上。
他比退役前胖了不少,圆乎乎的脸看起来更加慈祥。
大姚手里拿着一杯冰水,笑眯眯地看着这群老伙计。
“你们这群家伙。”
大姚摇了摇头。
“都一把年纪了,还这么吵。”
“吵?”塔克大着嗓门,“要是没有我们这么吵,就你那闷葫芦性格能拿冠军?”
“就是。”卡佩拉在一旁附和,“姚哥,你还记得G4那场吗?你在更衣室里一言不发,把我们都吓坏了,我们还以为你要揍人呢。”
“我那是疼得说不出话。”大姚诚实地摊了摊手。
众人哄堂大笑。
笑着笑着,声音却渐渐低了下来。
哈登放下酒杯,看着大姚。
“明天铜像就要揭幕了。”哈登说,“你就真的永远‘站’在丰田中心门口了。”
“是啊。”大姚点点头,“挺好的,以后你们谁要是没钱吃饭了,就去把那个铜像卖了,估计能换不少钱。”
“去你的。”哈登骂了一句,然后低下头摆弄着手里的餐刀。
“大姚。”
一直沉默的巴特勒突然开口了。
“你知道吗?虽然我现在在迈阿密,虽然我拿了大合同。”
“但在我心里……”
巴特勒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我永远是在丰田中心等着你传球的22号。”
大姚看着巴特勒,又看了看周围的每一个人。
这群人曾经是或被联盟抛弃,或被媒体质疑的“失败者”。
是2020年疯狂的夏天,在休斯敦这座红色的熔炉里把他们熔铸在了一起。
即便时光流逝,即便天各一方。
那股惺惺相惜的感情永远不会淡去。
“我知道。”
大姚举起手中的水杯。
“我们心里想的都是一样的。”
杯子碰到一起。
没有豪言壮语。
只有一群老兵,在黎明到来之前,最后一次围坐在属于他们的篝火旁。
而丰田中心的广场上,被幕布遮盖的巨大身影,在月光下静静地等待着第一缕晨曦。
等待着向世界展示什么叫做——屹立不倒。
“taste of texas”牛排馆的私人包厢里空气随着夜色的加深而变得愈发醇厚。
巨大的战斧牛排只剩下几根光秃秃的骨头,散乱地堆在盘子里。
服务员小心翼翼地撤下了餐盘,换上了几杯加了冰的柠檬水,以及几瓶为此刻特意准备的陈年波本威士忌。
“还记得G3那场吗?”
埃里克·戈登晃动着手里的威士忌酒杯,冰块撞击玻璃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的脸有些微红,眼神迷离地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
“那时候吉米(巴特勒)的眉骨刚缝完针回来,我看着他,心里想:‘这家伙是不是疯了?这只是一场球赛,又不是去打仗。’”
巴特勒正在用牙签剔牙,闻言嗤笑了一声。
“在我看来跟打仗没两样,埃里克。”巴特勒指了指自己的眉骨,那里依然留着一道淡淡的疤痕,“如果那天我不回去,勒布朗就会把咱们生吞活剥了,你知道那个老头有时候也挺厉害。”
“是啊。”pJ·塔克艰难地挪动了一下身子,他的腰伤是这些年留下的顽疾,“那年总决赛,我感到自己跟他对位的时候是在防一辆卡车。”
“但是你扛住了。”大姚轻声说道,他目光柔和地看着塔克。
“pJ,如果没有你在底角的那几个篮板,没有你在内线的顶防,我的膝盖可能在G1就废了。”
塔克摆了摆手,把脸别向一边,掩饰着眼角的湿润。
“都是过去的事了,提那个干嘛。”
“不,必须提。”
克里斯·保罗放下了酒杯。
这位曾经的控卫之神,如今鬓角已经全白,他看着在座的每一个人。
“因为除了我们,没人真正知道发生了什么。”
保罗的声音有些低沉。
“外界只看到了3比2,看到了4比3,看到了咱们捧杯。他们说这是奇迹,是运气,是上帝站在了我们这边。”
“去他妈的上帝。”
哈登突然骂了一句。
他趴在桌子上,手指无意识地在桌布上画着圈。
“那个前场板不是上帝帮我们抢的,上帝也没帮我投进绝杀。”
哈登抬起头,有些浑浊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大姚。
“是你,大姚。”
“是你让我们相信,原来人真的可以凭借意志去改变这个世界。”
包厢里安静了下来。
大姚无奈地笑了笑,拿起身边的水杯喝了一口。
“你们把我神话了。”
大姚放平了语气。
“那天晚上我其实怕得要死。”
“怕?”众人一愣。
“是啊,很怕。”大姚坦诚地点了点头,“第四节最后几分钟,我的腿已经完全没知觉了。我当时就在想:‘大姚啊大姚,如果你这时候摔倒了,那这三年的努力就全完了,你会成为笑话,这帮兄弟的努力也就打水漂了。’”
“我其实怕得手都在抖。”
大姚伸出大得惊人的手,摊开在众人面前。
“但后来我想通了。”
“我想,既然怎么都是死,不如死得好看点。”
“所以我咬着牙去抢了那个板,没想到居然抢到了。”
大姚说得轻描淡写,但在座的每一个人都能听出背后令人心悸的过程。
什么叫领袖?
领袖不是不害怕。
领袖是明明怕得要死,却还是第一个冲上去,挡在所有人面前的人。
“敬恐惧。”
巴特勒突然举起酒杯。
“敬恐惧。”
众人纷纷举杯。
这一夜,他们聊的是恐惧,是疼痛,是在深夜里独自忍受的伤病,是那些差点就放弃的瞬间。
这才是真实的王朝。
它不是由金子铸成的,它是由血、汗、泪水和无数个想要放弃却又咬牙坚持的夜晚铸成的。
聚会结束时已经是凌晨一点。
休斯敦的夜风带着一丝凉意,众人在餐厅门口拥抱告别。
“明天见,各位。”大姚站在路边,目送着一辆辆车离开。
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
司机把车开了过来,大姚摆摆手,示意司机先等一下。
“去丰田中心。”大姚对司机说。
“现在?”司机有些惊讶,“可是那边因为明天的仪式已经封路了。”
“停在路口就行,我走过去。”
车子穿过寂静的街道,停在了“大姚之道”的尽头。
大姚下了车。
他把拐杖留在了车上,虽然走路还有些微跛,但在这种时刻,他想用自己的双脚去丈量这段最后的路程。
广场上空无一人。
只有几盏路灯投下昏黄的光晕。
那尊巨大的铜像矗立在广场中央,被一块巨大的红色绒布严严实实地包裹着。
虽然看不见真容,但仅从那巍峨的轮廓就能感受到一种扑面而来的压迫感。
大姚慢慢地走了过去。
他在距离铜像还有五米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大姚抬起头仰望着另一个“自己”。
这种感觉很奇妙。
就像是穿越了时空,成年的自己在看着正在战场上厮杀的自己。
他能想象出铜像里的那个动作。
那是G6的夜晚,他拖着残腿,手指远方,眼神坚毅的瞬间。
那时候的他满脑子只有胜负。
而现在的他站在这里,心里却只有平静。
“嘿,伙计。”
大姚轻声对着铜像打了个招呼。
“你看起来挺累的。”
风吹过绒布,发出“扑啦啦”的声响,像是在回应他。
大姚笑了。
他走上前,伸出手,隔着绒布轻轻拍了拍铜像的“膝盖”位置。
那个位置在现实中已经布满了手术的疤痕,每逢阴雨天还会隐隐作痛。
但在铜像上,它将永远强壮永远坚硬,永远支撑着庞大的身躯,屹立不倒。
“辛苦了。”
大姚低声说道。
“以后这里就交给你了。”
“你要替我看着火箭队,和这座城市,赢球的时候你替我祝贺他们,输球的时候你替我给他们安慰。”
“至于我……”
大姚收回手,插进裤兜里,转过身,看向远处灯火通明的休斯敦市区。
“我要去过我的日子了。”
“我要去陪女儿长大,去给老婆做饭,去和那帮老家伙们打高尔夫球。”
“这种被人瞻仰的累活就留给你这个铜疙瘩吧。”
大姚说完,像是卸下了最后的包袱。
他的背显得没那么佝偻了。
大姚转过身沿着印着自己名字的大道慢慢地往回走。
路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而在他的身后,那尊被遮盖的铜像在夜色中静静伫立。
它不需要说话,因为它本身就是一种永恒的誓言。
明天。
当第一缕阳光洒在休斯敦的土地上,当那块红布被拉下的瞬间。
全世界都将看到。
什么叫做——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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