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九点四十分,克里姆林宫。
长长的走廊铺着暗红色的地毯,墙壁是厚重的橡木板,每隔几步就悬挂着煤气壁灯。
走廊两侧的房门都紧闭着,只有偶尔传来打字机的哒哒声,或者压低嗓音的谈话声。
空气中有种特殊的气味——旧书籍、烟草、墨水,以及暖气管散发出的金属气息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庄重而严肃的氛围。
索科洛夫上尉在前方引导,他的皮靴踏在地毯上几乎没有声音。
代表团成员紧随其后,每个人都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
安娜走在林的身旁,她的呼吸比平时略微急促,手指不自觉地捏着外套的衣角。
格特鲁德·诺依曼则保持着学者的审慎姿态,眼镜后的眼睛快速扫过走廊两侧的装饰——
那些描绘俄罗斯历史的油画、摆放着石膏像的壁龛、以及墙角处精致但略显陈旧的镶板。
莉泽洛特·贝格曼走在她身后,手里紧紧握着一个牛皮纸文件夹,里面是代表团的背景资料。
威廉·皮克和卡尔·拉狄克并肩而行,两人都面色凝重。
瓦尔特走在最后,他的目光始终警惕地观察着周围的环境。
走廊尽头是一扇双开的橡木门,门前站着两名红军卫兵。
他们身着整洁的军装,持枪立正,目光直视前方,仿佛雕像般一动不动。
“就是这里了,”索科洛夫上尉低声说道,转向代表团,“列宁同志的办公室。”
“请稍等。”
他上前与卫兵低声交谈了几句,其中一名卫兵点点头,转身轻轻敲了敲门。
门从里面打开了。
开门的是一个约莫三十岁的男人,戴着圆框眼镜,穿着朴素的灰色西装,手里拿着一个笔记本。
他向索科洛夫点了点头,目光扫过代表团全体成员,最后用德语说道:“列宁同志正在等候。”
“请进。”
办公室比林在后世各种回忆录中记录的还要朴素。
房间大约四十平方米,高高的天花板,两扇大窗户朝南,冬日的阳光透过玻璃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靠墙是一排顶到天花板的书架,塞满了各种语言的书籍——俄语、德语、法语、英语,有些书脊已经磨损,有些还插着临时标记的纸条。
办公桌是厚重的实木制品,桌面上堆满了文件、书籍、报纸,以及两个墨水瓶和几支钢笔。
桌子一角放着一个铜制烟灰缸,里面有几个烟蒂。
但最吸引林目光的,是办公桌后方的那个人。
弗拉基米尔·伊里奇·列宁正从一堆文件中抬起头来。
他比林在历史照片中看到的要显得更加消瘦。
额头宽阔,头顶已经稀疏,留着标志性的山羊胡,那双眼睛——那双在历史记载中被无数次描述的眼睛——此刻正透过金丝边眼镜,平静地注视着走进房间的德国同志们。
林原以为自己会有某种特殊的感受。
就像他第一次见到罗莎·卢森堡时,那种对理想主义者的尊敬;
见到卡尔·李卜克内西时,那种对革命殉道者的悲壮预感;
见到季诺维也夫时,那种对权力玩家的冷静评估。
他以为见到这位二十世纪最伟大的革命导师时,心中会涌起某种激荡、某种震撼,甚至是某种历史参与者的眩晕感。
但奇怪的是,什么也没有。
当他的目光与列宁相遇时,心中只有一种奇异的平静感。
那感觉就像长途跋涉的旅人终于回到了熟悉的地方,像一个在黑暗中摸索已久的学生终于见到了导师。
没有激动,没有紧张,没有历史人物带来的那种距离感,只有一种深沉的、几乎可以称之为亲切的放松。
老师,我们终于见面了。
列宁站起身来。
他的动作不算快,甚至有些轻微的迟缓,但依然保持着某种内在的力度。
他绕过办公桌,走向代表团。
林注意到他穿着朴素的灰色西装,背心扣得一丝不苟,但西装的肩膀处略微显得宽大。
显然,这套衣服是在他更加健壮的时候定做的。
“欢迎,德国的同志们,”列宁用德语说道,声音比林想象的要更加温和,带着轻微的喉音,但吐字清晰有力。
他首先走向威廉·皮克,伸出手:“皮克同志,我们之前通过信。”
“你在汉堡的工作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皮克显然有些激动,他用力握住列宁的手:“列宁同志,能见到您是我们的荣幸。”
接着是卡尔·拉狄克。
列宁与他握手时,脸上露出了更加亲切的笑容:“卡尔,又见面了。”
“你的文章我每篇都读,虽然有时候我们会有不同意见。”
“真理越辩越明,伊里奇,”拉狄克回答道,语气中透着老友般的熟稔。
然后是瓦尔特、安娜。
列宁与每个人握手时,都会说上一两句话,准确地提到他们的工作或背景。
显然,他在会见前做了详尽的准备。
“施特克尔同志,你在《红旗报》上的那篇关于工会作用的文章很有见地。”
“沃尔夫同志,我听说你在科佩尼克战斗中表现勇敢。”
接着,列宁走到格特鲁德·诺依曼面前。
格特鲁德紧张地推了推眼镜,列宁温和地笑了笑:“诺依曼同志,你关于工厂管理的报告我已经读过,数据很详实。”
“特别是关于工人委员会和生产效率的那部分分析,很有价值。”
格特鲁德的脸微微泛红,她用德语结结巴巴地回答:“谢……谢谢您,列宁同志。”
“我还在学习。”
“我们都还在学习,”列宁认真地说,“革命不仅是破坏旧世界,更是建设新世界。”
“而建设需要具体的数据和科学的方法。”
轮到莉泽洛特·贝格曼时,列宁握了握她的手:“贝格曼同志,欢迎来到莫斯科。”
“希望这里的冬天没有让你失望。”
“我听说你在旅途中学起了俄语?”
莉泽洛特惊讶地睁大眼睛:“您……您怎么知道?”
列宁眼中闪过一丝幽默:“情报工作不仅仅是契卡的专利,同志。”
“一个好的革命者应该了解自己的客人。”
他顿了顿,补充道:“学习语言是了解一个民族的最好方式,继续努力。”
最后,列宁走到了林的面前。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放慢了。
办公室里的其他声音——窗外隐约传来的克里姆林宫卫兵换岗的口令声、书架旁那位秘书翻动纸张的沙沙声、远处某个房间传来的打字机声——都退到了意识的边缘。
列宁站在林的面前,比他矮大约半个头。
林可以清楚地看到他额头的皱纹,眼镜后那双深邃的灰色眼睛,山羊胡中夹杂的银丝,以及那双手——那双手比想象的要小一些,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很整齐。
没有历史人物的光环,没有革命导师的神圣距离。
站在林面前的,只是一个五旬左右的、略显疲惫但目光依然锐利的男人。
一个在书堆和文件中度过大半生,却改变了世界历史走向的人。
“你,就是林同志?”
列宁开口说道,仍然用着德语,但这句话的语气与之前不同。
那不是公式化的问候,而是一种真正的、带着探究兴趣的陈述,略带着一丝亲切的笑意。
“或者说,L.v.b.?小俾斯麦同志?《秩序的困境》的作者?”
林点点头,发现自己异常平静:“是我,列宁同志。”
列宁伸出手。
林握住那只手。
手掌温暖而干燥,握力坚定,但不过分用力。
就在这一瞬间,那种一直笼罩着他的平静感突然碎裂了——不是被打破,而是像一层薄冰在阳光下自然融化。
某种迟来的认知终于穿透了意识的外壳,抵达了核心。
这是列宁。
他是我的老师。
我在和他握手。
我在和列宁握手。
我在和我的老师握手。
这个念头不是以文字的形式出现的,而是一种纯粹的感受,一种电流般贯穿全身的认知。
历史在这一刻从抽象的概念变成了具体的现实。
他握着的那只手,曾经起草了《四月提纲》,曾经在斯莫尔尼宫宣布苏维埃政权的成立,曾经签署了《布列斯特和约》那种痛苦而必要的妥协,曾经在病榻上口述那些关于合作社、关于文化革命、关于党和国家命运的最后思考。
但奇怪的是,即使这种认知终于到来,林心中依然没有激动或紧张。
取代那种奇异平静感的,是一种更深的、近乎安宁的确认感。
仿佛长久以来在黑暗中独自前行的旅人,终于看到了同路者的篝火;
仿佛一个在陌生理论中摸索的学生,终于见到了写下教科书的那位导师本人。
列宁似乎察觉到了林那一瞬间的微妙变化——那不是在握手后才反应过来的迟钝,而是某种更深层的认知延迟。
他的目光在林脸上停留了片刻,灰色的眼睛中闪过一丝理解,甚至可以说是温和的幽默。
“我听说你的俄语说得很好,”列宁转换了话题,放开了手,但目光依然停留在林身上,“索科洛夫同志向我报告时,对此印象深刻。”
“在柏林学习过一段时间,”林回答,声音平稳得让他自己都有些惊讶,“语言是理解一个民族思想的钥匙。”
“说得对,”列宁点点头,示意大家就坐,“请坐吧,同志们。“
“让我们好好谈谈。”
办公室里准备了足够的椅子。
列宁自己回到办公桌后的位置,但没有坐在椅子上,而是半靠在桌沿,双手抱在胸前——一个放松而开放的姿态。
秘书悄无声息地端来茶水,放在每个人旁边的茶几上。
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在空气中形成一道道光柱,尘埃在光柱中缓缓浮动。
书架上的书籍散发出旧纸和皮革的气味。办公室的暖气开得很足,与走廊的寒冷形成鲜明对比。
列宁的目光扫过德国代表团的每一位成员,最后回到了林身上。
“那么,”他开口说道,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告诉我,柏林的工人们是如何在自由军团的围剿下生存下来,并且发展壮大的?”
“我读过报告,但我想听你们亲口说说——特别是你,林同志。”
“所有报告都指出,你是这场战略转变的核心。”
威廉·皮克看向林,微微点头。
这是事先约定好的——由林来阐述德国革命道路的核心逻辑。
林深吸一口气。
那种与列宁面对面交谈的现实感此刻终于完全落定,但它带来的不是压力,而是一种奇异的清晰感。
就像在面对一位真正的导师时,你知道无需粉饰,无需夸张,只需如实陈述思考与事实。
克里姆林宫的红墙在冬日的阳光下泛着温暖的光泽,远处的工厂烟囱冒出滚滚浓烟。
“列宁同志,”林开始说道,声音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平静而坚定,“这要从我们对德国社会矛盾的特殊性分析说起……”
窗外的莫斯科静静地聆听着。
【pS:个人感觉一章是本书目前写的最好的一章,第二章是国际之歌的那一章,各位读者同志怎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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