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梦如期而至。
第一个崩溃的是张家集那位曾扬言要带头“清扫门户”的乡绅。
七日来,夜夜如此。
他只要一闭眼,就会看见自己早夭的妹妹,穿着那件他亲手烧掉的破旧红袄,一声不吭地坐在床尾。
她不哭不闹,也不说话,只是用那双空洞的眼窝死死盯着他,手里拿着一截炭笔,一遍又一遍地在虚空中书写她的名字——张小妮。
起初是虚空,后来是墙壁,是房梁,是帐幔。
无论他逃到哪里,那无声的笔画都会如蛆附骨般跟随着他。
第七夜,乡绅彻底疯了。
他赤着脚冲出豪宅,在街上疯跑,一边用头撞墙,一边凄厉地哭喊:“小妮!哥错了!哥给你记名字!哥给你立长生牌位啊!”
他不是个例。
三州十二县,凡是七日前亲手撕毁、焚烧过亲人名讳的人家,无一幸免。
梦境各不相同,却又惊人地一致。
有人梦见亡妻在厨房里,用灶灰在锅底写满了自己的名字;指尖划过粗糙的铁锈边缘,传来一阵阵细密的麻痒触感,锅底残留的余温透过鞋底渗入脚心,仿佛她还在灶前忙碌。
更有人梦见整个院子都站满了沉默的“人”,从死去的祖辈到夭折的婴孩,每一个都用审视的目光看着他——他们脚下没有影子,踩在青石板上也不发出声响,可你却能**听见**那种寂静,像冰面下缓缓流动的水声,压得耳膜发胀。
那不是索命的怨毒,而是一种比怨毒更令人胆寒的、死寂的诘问。
一夜之间,数十名曾叫嚣得最凶的乡绅、地痞,或疯癫,或暴毙,或跪在自家门口,用血指在地上反复刻画着亲人的名字,直至昏厥。
恐慌如瘟疫般蔓延。
官府终于坐不住了。
靖夜司人手不足,州县衙门只得派出差役,手持官文,试图强行镇压。
然而,当一名书办在告示上刚刚写下“严禁私书亡名,违者……”八个字时,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他笔下的“名”字,竟像是活了过来,最后一捺猛地拉长,化作一道血痕。
“啪嗒。”
一滴浓稠的血珠从笔尖坠落,砸在纸上,晕开一团刺目的腥红,空气中顿时弥漫起铁锈般的气味,黏腻得让人喉头发紧。
紧接着,整张官文“轰”地一声无风自燃,幽蓝的火焰瞬间将其吞噬,火光映照出书办扭曲的脸庞,那焰色冰冷,竟不发热,反而让四周骤然降下一阵阴寒,连呼吸都凝成了白雾。
差役们惊叫着后退,眼睁睁看着那纸张化为灰烬,洋洋洒洒飘落在地,竟在青石板上拼出了一个清晰无比的名字——正是那书办三年前病死、却因嫌晦气而未曾上过香的糟糠之妻。
书办当场吓得瘫软在地,口吐白沫,手指痉挛般抠抓着地面,指甲缝里嵌满了青苔与碎石。
至此,再无差役敢接这趟差事。
民间私下里,一句谶言不胫而走:“记名有灵,触之必报。”
小满没有等待。
就在第三日深夜,她背着油布包裹的《阴名录》,独自踏上了通往邻村的泥路。
雨丝斜织,打湿了她的粗布衣领,寒意顺着脊背爬升。
她在第一家门前被呵斥:“你一个丫头,懂什么规矩?”她不语,只将册子摊开在门槛上,指着其中一行原本鲜亮如今却几近褪尽的名字:“这是你娘李氏,七日前被你兄长焚了灵牌。昨夜,他梦见她站在井边,一身湿衣滴水,却不肯开口。”那人脸色骤变,踉跄后退。
她连走七村,每至一处,便取出《还名册》副本,展示那些因记忆断裂而黯淡的名字,又讲述梦境惩罚的细节——如何听见亡人低语,如何在墙上看见未干的字迹,如何在梦中被无数双眼睛注视。
有人质疑,她便引老塾师平日所言:“人之一字,当顶天立地。”
有人犹豫,她便提出“守名哨”轮值之法,由各村青年夜间巡碑,防毁防污;又设识字少年抄录制度,确保代代相传。
终于,七村代表齐聚西山。
时机已然成熟。
小满趁势召集了周边七个村落的代表,在西山那座已然成为圣地的记名碑前,立下了“记名盟约”。
盟约规定:各村互派识字少年,由小满统一教授,轮流抄录、核对《阴名录》与不断扩充的《还名册》,确保每一个名字都不会失传;各村成立“守名哨”,由最健壮的青年组成,夜间持械巡视,严防任何人破坏石碑或名录;凡村中有新生儿,必于满月之日,由父母抱至碑前,将婴儿的小手在碑底轻轻一按,再由家族中最年长的长辈,亲口向婴儿讲述家族三代以上先人的姓名与事迹。
这不再是单纯的纪念,而是一种全新的、庄严的传承仪式。
主持仪式的,是老塾师。
他拒绝了旁人递来的凳子,坚持拄着拐杖,全程站立。
山风猎猎,吹动他花白的胡须,也送来远处松林间细微的窸窣声,像是无数名字在低语。
他苍老而洪亮的声音回荡在山谷间,虽然后半程已气喘吁吁,却依旧一字不漏地将盟约诵读完毕。
礼毕,众人散去,他却独自留在碑前。
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碑面之上,仿佛也在守护那一行行刻入石头的名字。
他颤巍巍地从怀中取出一本用麻线新钉的册子,递给小满。
封面上,是他颤抖的手迹——《记名启蒙》。
“传……传予小满,”他喘着气,眼中却闪着前所未有的光,“代代,不绝。”
当夜,老塾师高烧不起。
油灯昏黄,灯芯噼啪轻爆,溅出几点火星,小满守在床前,握着他枯瘦如柴的手,那皮肤薄如蝉翼,脉搏微弱得几乎无法感知,泪水无声滑落,滴在老人手背上,温热转瞬即凉。
半夜,他忽然睁开了眼,浑浊的瞳孔竟变得一片清明,仿佛洗去了尘世所有的迷惘。
“莫哭……”他声音微弱,却带着一丝笑意,“我这一生,前半辈子信圣人言,信朝廷的理。后半辈子……信你,信这些名字里的人。如今,理……理已破,人未亡……值了。”
他吃力地抬起手,指向窗外繁星点点的夜空。
“你看……那些光……不是星星……”他的呼吸越来越微弱,眼中却焕发出孩童般的神采,“是名字……一个个,都亮起来了。”
小满含泪抬头,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
刹那间,她屏住了呼吸。
只见深邃的夜幕中,那些原本疏离的星辰,竟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牵引,缓缓流动,组合成一个个熟悉而璀璨的字形——“祝九鸦”、“容玄”、“李长庚”……无数她认识的、不认识的名字,化作了漫天星河,庄严而温柔地闪耀着,每一颗都像是在回应人间的记忆呼唤。
她哽咽难言,心神俱震。
老人看着她的表情,欣慰地笑了。
他缓缓闭上双眼,在最后一息逸散之前,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喃喃道:“下次……下次见面,我也会有一个名字了……”
三日后,出殡。
没有哀乐,没有哭嚎。
全村老少,连同七村八寨闻讯赶来的数千人,沉默地跟在简陋的棺木之后,步行送葬。
队伍行至西山碑侧时,天空毫无征兆地飘起了细雨。
雨丝如针,落在人身上带着微凉的寒意,浸透粗布衣裳,贴着肌肤蜿蜒而下。
可当雨滴落在记名碑上时,奇迹发生了。
那雨水竟不滑落,而是在冰冷的碑面上凝聚成一个个细小而清晰的文字,细细看去,全是老塾师这一生教导蒙童时,批阅在作业本上的句子——“甲上,字有力。”“再勉。”“人之一字,当顶天立地。”墨迹泛着淡淡的银光,仿佛由内而外透出。
人群中发出一片压抑的惊呼,声音如同风吹麦浪,层层起伏。
小满快步上前,从怀中取出一只随身携带的陶碗,高高举起,接了半碗雨水。
雨停,风来。
不过片刻,碗中的水分便被山风蒸发殆尽,只留下一圈圈 concentric 的湿润痕迹。
碗底,赫然留下一行清晰无比的墨迹,仿佛是老人用尽毕生心血写下的绝笔:
“吾名张守诚,教书四十二载,学生三百一十七人。”
小满再也抑制不住,捧着陶碗,重重跪倒在湿冷的青石板上,膝盖传来坚硬的痛感,泪落如雨,砸在碗沿,激起细微涟漪。
就在她跪下的瞬间,西山上下,七村八寨,所有供奉着亲人名讳的陶灯、纸条,再一次,同时自燃!
这一次,无需露珠,无需灯芯。
一点点温润的光芒,径直从大地深处升起,像是沉睡已久的血脉重新搏动,汇聚成一条条光的溪流,最终在西山碑前,凝聚成一道通往碑顶的光之阶梯。
亡者,在接引新魂。
三日后夜半,万籁俱寂,小满独坐灯下整理《还名册》,不觉伏案而眠,忽入一梦。
她梦见自己回到了那间破旧的学堂,老塾师张守诚正坐在书桌后,戴着老花镜,就着月光批改作业。
月光清冷,洒在斑驳的桌面上,映出纸页间熟悉的朱批痕迹。
他抬起头,对她温和一笑,那笑容里再无一丝疲惫与病痛。
他指了指自己的袖口,上面用金线绣着一行他生前最爱写的批语:“他们记得你写的每一个字。”
小满刚想开口,老人却笑着摆了摆手:“不用说,我都听见了。”
他从手边拿起一本崭新的、封面空白的名册,推到她面前。
她接过那支等待她落笔的毛笔,却发现笔杆上,用极细的刻刀雕着一行小字:“祝九鸦制”。
那刻痕细腻如发,指尖抚过,竟有一丝温热流转,仿佛握住了某种古老的誓言。
她心头一震,深吸一口气,蘸饱了墨。
落笔写下的,不是她的名字,也不是老人的。
是三个字——“记名人”。
墨迹落纸的刹那,整间学堂的墙壁轰然变得透明,露出外面无边无际的星野。
宇宙洪荒,尽在眼前,而每一颗星辰,都是一个被唤醒的、闪亮的名字。
星光温柔流淌,拂过面颊,如同故人指尖的轻触。
她猛地从梦中惊醒。
窗外天光微明,清冷的晨风拂过脸颊,带着露水的湿润与草木初醒的气息。
她下意识地抱紧怀中那本《还名册》,却感到触手处一片温热,宛如怀抱初生的婴孩。
她愕然低头,只见那本由她亲手抄录的册子,不知何时已自动翻开。
在首页那三个她昨夜梦中写下的“记名人”之上,多了一行朱砂批语。
那字迹沉毅如山,锋锐如刀,宛若律令天成。
只有两个字。
“准行”。
下款无名,唯有在二字之末,印着一枚已然褪色、却依旧透着凛然不可侵犯之意的指印。
那指印的形状,宛如一朵永不熄灭的灯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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