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南郊,废弃山神庙。
冷风如刀,裹挟着腐土与灰烬的气息,从四面八方的破洞灌入,吹得神龛上积年的蛛网簌簌作响,仿佛无数细小亡魂在低语。
残垣断壁间弥漫着铁锈般的血腥味,混杂着阴土之水那股深入骨髓的湿寒霉味,令人窒息。
油灯跳动着昏黄的光,在斑驳墙面上投下扭曲晃动的人影,如同群魔乱舞。
数百名影写者,老弱妇孺,尽皆汇聚于此,他们眼中燃烧着绝望与希望交织的火焰,紧紧盯着庙宇中央那个瘦削却挺拔的身影。
脚下的青砖冰冷刺骨,踩上去能感受到地底传来的微弱震颤——那是封印链仍在搏动的余音。
小满环视众人,声音在空旷的殿内回响,清冽而坚定:“藏不住了。活字疫已出,如附骨之疽,我们等不到天亮。所以,我决定启动‘终名计划’。”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我们不再隐藏,不再逃避。就在这里,就在今天,我们公开征集最后一个自愿签名的人。我们要用自己的方式,从皇室手中,夺回这仪式的最终主导权!”
人群瞬间哗然,随即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某个角落传来婴儿压抑的啼哭,立刻被母亲颤抖的手捂住嘴,只剩呜咽般的抽气声。
公开征集?
这与主动走上断头台有何区别?
谁签,谁死,灵魂永世被禁锢在那冰冷的封印链中,连轮回的机会都将失去。
这是自杀,更是魂飞魄散!
面对数百双或惊恐、或质疑的目光,小满没有辩解。
她走到那面饱经风霜的墙壁前,取出发髻间那支通体漆黑、顶端分叉如蛇信的重生炭条。
指尖触到炭条时,一股灼痛逆流而上,仿佛有火线窜入心脉。
她抬手,笔尖触墙,动作干脆利落,写下三个字:“丁阿丑。”
炭迹未干,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面饱经风霜的墙壁竟如水波般荡开一圈圈无形的涟漪,紧接着,在“丁阿丑”三个字下方,一道道新的墨痕自行浮现、蔓延、勾勒,仿佛有一支看不见的手在疾书。
不过几息之间,一百个崭新的名字整齐排列,填满了半面墙壁。
这些,全都是最早参与抄写残碑、默记姓名的孩童!
小满转过身,冰冷的目光扫过人群中那些脸色煞白的孩子:“我们没有选择。从拿起笔的那一刻起,‘记忆网’就已经将我们捆绑在了一起。这一百零一人,便是由这万千不甘的记忆,自动推选出的‘共命候选’。现在,我们只需要最后一个名字,来完成这三百零一之数。”
恐惧如瘟疫般蔓延,却也点燃了某种被逼到绝境后的疯狂。
她不再多言,于庙宇正中设坛。
没有繁复的法器,只有七盏用粗陶碗盛着的油灯,按照噬骨巫一脉最古老的星位阵图摆放。
灯火摇曳,在每个人脸上投下深陷的阴影,宛如鬼面。
阵眼中央,是一只更大的陶盆,盆中盛满了她刚刚收集的、七名盲童因感知到“活字疫”而痛苦流下的指尖血,混着从地穴深处带来的、漆黑如墨的阴土之水。
血水黏稠如胶,表面浮着一层幽绿光泽,轻轻一晃,便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甜气息。
“欲成此名,需亲手将自己的名字,写入这盆血水之中。”小满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并回答一句——我愿被记住。”
第一日,无人应答。
风穿过破窗,发出呜咽般的哨音,像极了亡者的叹息。
第二日,死寂依旧。
有人蜷缩在角落,牙齿打战的声音清晰可闻。
第三日,油灯的火苗在寒风中挣扎,几近熄灭,映得人脸忽明忽暗,如同游魂。
第四日夜,就在众人几乎以为此计已败时,一个佝偻的身影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从人群后方走出。
那是一名失语多年的老妪,脸上的皱纹深得能夹住落下的雪花。
每走一步,枯枝般的拐杖敲击地面,发出“笃、笃、笃”的闷响,像是命运倒计时的鼓点。
她的脚步沉重而缓慢,拖出长长的影子,仿佛背负着一生的苦难前行。
她蹒跚走到血契坛前,浑浊的眼睛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静。
她吃力地弯下腰,用那根磨得光滑的拐杖头,蘸了蘸盆中黏稠的血水——那液体竟微微发烫,蒸腾起一丝带着铁锈味的热气。
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一笔一划地在血水表面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血水如浓墨,字迹竟悬浮其上,久久不散,泛着妖异的红光。
她抬起头,干裂的嘴唇翕动了许久,终于挤出了沙哑得几乎听不清的、五十年未曾说过一句话的声音:“我……叫王二娘。”
话音落下的瞬间,盆中血水骤然沸腾!
“嗤——”一声轻响,如同烙铁入水,蒸腾起滚滚黑烟,夹杂着焦糊的肉味。
那三个字仿佛被赋予了千钧之重,猛地沉入盆底。
而王二娘的身躯,则在众目睽睽之下,无声地、迅速地化为一捧灰烬,被风一吹,便散入这无尽的寒夜。
唯有一声满足的叹息,轻微到几不可闻,却清晰地回荡在每一个影写者的“记忆网”中。
**那声叹息并未消散,而是顺着无形的“记忆网”,沿着每一个曾默记姓名之人的心脉,如涟漪般层层向外扩散。
起初只是个别人耳畔微响,继而街头巷尾的盲童猛然抬头,口中无意识呢喃出三个字:“我……在写……”
就在这呢喃响起的瞬间,青石板下的旧碑率先回应,裂纹中渗出金光……**
与此同时,京城之内,异象遍生。
那些沉寂了百年的石碑、牌坊,甚至是某些大户人家祖坟的墓碑,竟一块块自发地浮现出金色的纹路,组成三个字:“我在写。”
皇室终于震怒!
靖夜司残存的精锐尽出,如狼似虎地扑向南郊废庙,誓要将这群“妖人”碾成齑粉。
然而,他们被阻滞在了半路。
整座京城的死物仿佛都活了过来。
井盖上长出了字,质问着沉井的冤魂;酒肆的门板上渗出了字,哭诉着苛捐杂税;甚至连棺材铺里未售出的棺木内衬,都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血色文字,控诉着枉死的冤屈。
那些字迹微微凸起,摸上去粗糙滚烫,如同烧红的烙印。
守卫们只要念出那些字,喉咙便会立刻被无形的力量扼住,当场失声,更有甚者,七窍流血,倒地不起。
围剿之势,一时受阻。
就在靖夜司高手强行破开这“文字障”,即将兵临庙宇的危急时刻,一道清冷如月的光华,毫无征兆地从天而降,扫过所有围攻者的额头。
那些杀气腾腾的甲士、面目阴沉的玄门术士,动作瞬间停滞。
在他们每个人的心口位置,衣衫之上,都浮现出四个灼灼发光的字——“名在人在”。
容玄!
他残存的意志,最后一次响应了这世间最真实的呼唤,化作规则,强行镇压了所有来犯之敌。
“走!”小满厉喝一声,率领众人趁着这宝贵的三息时间,从包围圈的缺口处突围。
**他们在废弃窑洞间穿行整夜,身后火把如星,呼喝不断。
寒风吹裂了裸露的皮肤,脚下碎石割破草鞋,每一步都留下淡淡的血痕。
直到东方既白,才甩脱追兵,在一处塌陷的地窖中暂避。
七盏油灯已熄其五,坛中血水浑浊不堪。
又过去了两日。**
第七日黎明,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距离仪式最终时限,只剩最后一个名额。
所有幸存的影写者,都将目光投向了小满。
她是领袖,是核心,这最后的献祭,似乎理应由她完成。
她却摇了摇头。
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她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布包,里面是祝九鸦那块骨牌被烧毁后仅存的残渣。
她又毫不犹豫地用匕首在自己脑后发根处一划,刮下少许混着血迹的骨粉,将两者置于一小撮炭火上,煅烧了整整七刻钟。
火焰幽蓝,升腾起一缕奇异的、仿佛能引动灵魂深处悲鸣的香气,闻之令人泪流不止。
最终,炉火中炼成了一枚指甲盖大小、漆黑如渊的符钉。
下一刻,她做出了一个令所有人肝胆俱裂的举动。
她竟生生剖开头顶的肌肤,在鲜血淋漓中,将那枚滚烫的符钉,一寸寸按入了自己颅骨的缝隙之中!
“引魂接脉术!”
剧痛如潮水般淹没意识,万千亡魂的哭嚎嘶吼,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入她的脑海。
**她的意识在万千亡魂的哭嚎中沉浮,仿佛坠入一条由血与字组成的河流。
那些曾被她抄录的名字,此刻化作咆哮的字符,冲刷着她的神志。
她拼命抓住那一缕熟悉的气息——那是祝九鸦留下的骨粉香气,如同锚点,牵引着她逆流而上。
终于,画面清晰起来……**
所有的画面定格在祝九鸦的最后一幕。
那不是在逃亡,更不是被追杀至绝路。
祝九鸦是主动走入那地脉裂缝的。
她站在那扇巨大、幽深、仿佛能吞噬一切光明的古神封印之门前,用尽最后一丝生命,以自己的骨血为笔,在门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祝九鸦”。
她的身躯化作符文,她的血脉成为锁链,她的名字,就是那把焊死在门缝里、永不开启的钥匙!
小满在剧痛中,终于彻悟。
所谓的共命契,从来就不需要三百零一人的献祭。
那只是皇室与玄门正统杜撰出的、一个用以收集牺牲品的谎言!
真正的封印,只需要一个……一个愿意把自己的名字,永远钉死在那扇门上的人。
她猛地拔出头顶的符钉,滚烫的鲜血顺着额头蜿蜒而下,宛如一道血泪。
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小满翻开那本《还名册》,在那唯一一页空白之上,用自己的血指,重重地、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两个字:
“小满”。
册页剧烈震颤,仿佛承受不住这个名字的重量。
随即,书页上所有曾被写下的、属于万千百姓的名字,竟如萤火般逐一浮现,环绕着“小满”二字,旋转、升腾,最终汇聚成一道贯通天地的记忆光柱,直冲云霄!
遥远的皇陵地底深处,传来一声清脆的、金属断裂般的巨响。
那由皇室伪造的、即将完成的最后一道封印锁链,应声而断。
小满抬起头,看向那片被光柱照亮的、灰蒙蒙的天空,轻声道:“这次,门由我关。”
话音未落,她脚下的大地轰然裂开一道深不见底的漆黑裂缝,一股无可抗拒的巨大吸力自深渊传来,仿佛要将她吞噬。
她没有丝毫犹豫,迈步向前,身影在光柱与黑暗的交界处,开始变得透明、虚幻。
而在她踏过的每一寸土地上,泥土都自动翻涌,写出两个字——反复不停:
“她在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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