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厅厚重的木门在身后无声合拢,将那片弥漫着白玫瑰香气、阳光璀璨却冰冷刺骨的“审判席”彻底隔绝。米兰午后明亮的街道,带着尘世特有的喧嚣与温度扑面而来。汽车引擎的嗡鸣,行人的谈笑,远处有轨电车驶过轨道的哐当声,还有不知从哪里飘来的、新鲜烘烤的面包香气……所有这些声音与气味,交织成一张巨大的、充满生活实感的网,将林元元从刚才那近乎真空的、令人窒息的对峙中,猛地拉回了现实。
她向前走了几步,脚步虚浮,像踩在厚厚的棉花上,周围的声响和光影都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失真。阳光很暖,晒在皮肤上却带来一种奇异的、微微刺痛的感觉。t.饶子始终在她身侧半步的位置,没有搀扶,却以一种无声的存在,为她隔开可能擦肩而过的行人。他的手,在走出餐厅后便已自然收回,但那沉稳而温暖的气息,依旧萦绕在她周围,像一道无形的、却切实可靠的屏障。
他们沉默地走过了小半条铺着鹅卵石的静谧街道,直到拐过一个街角,置身于一条更繁华、商铺林立的步行道上。橱窗里陈列着当季最新的时装和璀璨的珠宝,衣着光鲜的游客悠闲漫步,一切都充满了生机勃勃的物质世界的诱惑与美感。这场景与几分钟前餐厅里那场灵魂层面的凌迟,形成了尖锐到近乎荒诞的对比。
元元在一家咖啡馆外供客人小憩的铁艺桌椅旁停下了脚步。她需要停下来。心脏在胸腔里不规则地、沉重地跳动着,带着一种事后的、迟来的麻痹感。胃部有些空落落的翻搅,手心却一片冰凉。她扶住冰凉的椅背,指节微微用力,借以稳住自己有些发软的身体。
t.饶子立刻领会,他没有说话,只是快步走进咖啡馆,片刻后,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柠檬姜茶走了出来。透明的玻璃杯壁温热,他将茶杯轻轻放在元元手边的桌面上。
“喝一点,会舒服些。”他的声音很温和,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没有追问,没有评价刚才发生的一切,只是关注她此刻最直接的不适。
元元看着杯中漂浮的柠檬片和姜丝,袅袅热气升腾,带着微辛清甜的香气。她慢慢地伸出手,捧住了温热的杯壁。暖意顺着指尖,一点点渗透进冰冷的皮肤,似乎也稍稍驱散了一些骨髓深处泛起的寒意。她小口啜饮着,滚烫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种真实的、熨帖的暖流,让她紧绷的神经,终于开始一丝一丝地松懈下来。
她抬起眼,看向t.饶子。他站在桌边,逆着光,身影挺拔,脸上带着惯常的平静,但眼神里有着毫不掩饰的关切,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那情绪里,或许有对她刚才表现出的决绝与平静的赞许,有对吴凛那番“表演”的冷眼审视后的了然,或许,也有一丝对她不得不再次面对这些的、深沉的心疼。
“我没事。”元元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比想象中要平稳一些,只是略带沙哑。
“我知道。”t.饶子点了点头,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阳光洒在他肩头,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他没有问“你感觉怎么样”之类的空泛问题,而是选择了一个更具体、也更体贴的切入点:“他出现的方式,还有那些所谓的‘证据’和‘补偿’,比你预想中……更令人意外吗?”
元元沉默了片刻,目光落在杯中摇曳的茶水上。意外?或许有。她没料到吴凛会以这样一种近乎“卑微”的姿态出现,没料到他会主动交出证据,甚至提出“结束”和“补偿”。但这些表面上的“意外”,在t.饶子那番犀利的质问和剥皮见骨的剖析之后,反而显得不那么重要了。剥开那层看似忏悔的外壳,内里依旧是熟悉的、令人不寒而栗的控制欲和自私逻辑。
“有点。”她最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但……又好像不意外。他还是那样,以为用他的方式‘给’,别人就必须接受。只是这次,换了一种看起来更‘文明’的包装。”她的语气很淡,带着一丝疲惫的讥诮,“那些问题……你问得很好。”她抬眼,看向t.饶子,眼神里多了一丝坦诚的感激,“有些事,我自己都没想得那么清楚,或者……不愿意想得那么清楚。”
t.饶子迎着她的目光,眼神温润而包容。“我不需要你想清楚所有事,元元。你只需要知道,你有权利拒绝任何你不想要的,有权利保护你现在的生活,不受任何过去的干扰。无论那干扰披着‘忏悔’还是‘补偿’的外衣。”他的话语坚定而有力,是一种全然站在她立场上的支持,“你今天做得很好。非常……清醒,也非常有力量。”
“力量?”元元微微扯动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丝极淡的、近乎苦涩的弧度,“我只是……太累了。累到连恨,或者别的什么情绪,都提不起来了。只觉得……很荒谬,也很……没意思。”她低下头,看着自己捧着茶杯的手,手指纤细,骨节分明,这是一双能画出细腻设计稿、能驾驭复杂面料的手。它曾经颤抖过,冰冷过,甚至试图划过脆弱的腕脉。但现在,它稳稳地捧着温暖的茶杯,属于“Yuan”的手。
“那不是麻木,元元。”t.饶子轻声纠正她,语气认真,“那是愈合后的疤痕组织,足够坚韧,足够隔绝外界的伤害。你能平静地面对他,清晰地表达你的立场,这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证明。证明你已经走出来了,走得很远,远到他的世界,已经无法再与你产生有意义的交集。”
他的话语,像一阵温和而坚定的风,吹散了她心头那层自我怀疑的薄雾。是的,不是麻木,是距离。是时间、努力、还有身边人(主要是眼前这个人)无条件的支持,共同在她和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去之间,筑起的一道高墙。吴凛今日的出现,更像是一个试图叩击高墙外壁的、迟到的游魂,他的声音已无法穿透厚实的墙体,传入墙内繁花盛开的花园。
元元感到一阵奇异的、混合着释然与虚脱的轻松。那种感觉,就好像一直背负着的、不知何时会掉落的另一只靴子,终于“哐当”一声砸在了地上。声音或许有些刺耳,但靴子落地了,悬着的心,也终于可以彻底落回实处。她知道事情未必会就此结束,吴凛的“疯批”属性她太了解,但至少这一刻,她明确地、毫无余地地划清了界限。这种主动划界的行为本身,就赋予了她前所未有的掌控感。
“谢谢。”她再次说道,这次的声音里,多了几分真实的暖意和依赖,“谢谢你陪我过来,也谢谢……你一直在。”
t.饶子微微一笑,那笑容如春风拂过湖面,带着能抚平一切褶皱的温柔。“我说过,我会一直在。”他顿了顿,语气转为更实际的考量,“不过,他既然已经找到了米兰,虽然今天看似‘知难而退’,但以我对他的了解,他未必会彻底放弃。我们可能需要做一些调整。你工作室的地址,还有你现在住的地方,安保需要升级。接下来一段时间公开的行程,也需要更谨慎的规划。”
他的思维总是如此缜密,永远在她想到之前,就为她铺好前路,清除可能的荆棘。元元点了点头:“嗯,听你安排。”这种全然的信任,是过去三年他们在无数个日夜的相互扶持中,一点点建立起来的,坚不可摧。
“另外,”t.饶子沉吟了一下,目光中掠过一丝审慎,“他提到的那个文件袋……虽然你明确拒绝了,但他留下的所谓‘证据’,或许……对你还是有些用处的。不是指那些‘补偿’,而是能彻底洗刷你当年冤屈的东西。要不要……我找人以第三方的方式,匿名接收并验证一下?确保那里面确实是真东西,并且,只有洗清污名的那部分对你有意义。其他的,可以原封不动地处理掉,或者直接销毁。”
他考虑得如此周全,既维护了她的原则和尊严(不接受吴凛的任何“给予”),又最大程度地保障了她的利益(拿回本就属于她的清白)。元元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总是这样,既尊重她的意愿,又用他的智慧和能力,默默为她撑起最周全的保护伞。
“好。”她轻声应允,“麻烦你了。”
“不麻烦。”t.饶子看着她逐渐恢复血色的脸庞,眼中掠过一丝欣慰。他站起身,“走吧,先回去。你需要休息。晚上如果状态好,我们可以简单庆祝一下,庆祝‘Yuan’在米兰的首秀大获成功,也庆祝……”他顿了顿,看着她,眼中带着鼓励的笑意,“庆祝你刚刚打赢了一场漂亮的‘防御战’。”
元元也终于露出了今天第一个真正算得上轻松的笑容,虽然很浅,却如破云而出的微光。“好,庆祝。”
他们并肩离去,融入米兰午后温暖而繁华的人流中。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拉长,交叠在一起,步履从容,背影安宁。刚才餐厅里那场冰冷的风暴,似乎已被这现实世界的阳光和温度蒸发殆尽,只在他们心底留下些许潮湿的痕迹,但相信很快,也会被时光和彼此的支持烘干。
而同一时刻,那间阳光明媚、白玫瑰芬芳的餐厅角落里,时间对于吴凛而言,已经失去了意义。
侍者第三次谨慎地靠近,询问是否需要帮助或清理桌面时,吴凛才像是从一场漫长而残酷的梦魇中,极其缓慢地苏醒过来。他的目光,依旧死死地盯着对面那两张已经空无一人的座椅,仿佛还能看到林元元最后那片空漠平静的眼神,听到她那些冰冷决绝的话语,看到t.饶子保护姿态十足地握住她的手,带她离开。
他放在膝上的手,依旧紧攥着那个黑色的文件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呈现出一种僵硬的青白色。掌心的伤口似乎又裂开了,黏腻的湿意透过文件袋粗糙的表面传递过来,带着铁锈般的腥气。
没有意义。不需要。无法接受。已经结束。离开。永远。
这些词语,像一群有毒的胡蜂,在他脑海里疯狂盘旋、嗡鸣、反复叮咬,带来一阵阵尖锐而持续的剧痛和麻痹。t.饶子那些剥皮见骨的问题,更是像一把把烧红的钩子,将他试图掩藏、连自己都不敢深究的卑劣动机,从灵魂最阴暗的角落里血淋淋地拖拽出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接受最无情也最精准的审判。
他以为的忏悔,可能是另一种形式的控制。他以为的献祭,可能是变相的介入。他三年的疯狂寻找,究竟是为了她,还是为了填补自己内心那个因为失控而产生的、巨大的黑洞?
他不知道。他分不清了。他的整个世界,他的逻辑,他赖以生存(或者说,赖以疯狂)的执念,都在刚才那短短不到半小时的时间里,被那两个人,用平静到残酷的方式,彻底解构、击碎,碾成了齑粉。
他甚至……连被恨的资格都没有了。
她看着他,就像看着一团需要被清扫出去的垃圾,一件需要被彻底遗忘的旧物。没有情绪,没有波澜,只有彻底的、厌弃的漠然。
这种漠然,比过去她眼中任何形式的恐惧、愤怒或痛苦,都更让他感到一种灭顶的、万劫不复的绝望。至少,那些激烈的情绪,证明她还在乎(哪怕是负面的在乎),证明他们之间还有联结(哪怕是扭曲的联结)。而现在,联结断了。他在她眼中,已经什么都不是了。
一种巨大的、冰冷的虚空感,从心脏的位置开始蔓延,迅速吞噬了他的四肢百骸。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彻底的孤独和……虚无。仿佛支撑着他活到现在的所有东西——权势、财富、愤怒、偏执、悔恨、疯狂的占有欲——都在这一刻被抽离,只剩下一具空空如也的皮囊,坐在这片阳光灿烂、花香馥郁的虚假繁荣里,等待着风化,或者被丢弃。
侍者最终没再打扰,悄然退开,将这一角留给了这个散发着浓重颓败与绝望气息的客人。
吴凛不知道自己又坐了多久。窗外的光影渐渐西斜,餐厅里开始准备晚餐时段的布置,轻柔的音乐换了曲调。他终于,极其缓慢地,动了动僵硬如化石的脖颈。
他低下头,看着手中那个无人问津、更像一个讽刺笑柄的文件袋。这里面,有他以为能“弥补”的东西,有他以为能“证明”自己的东西。可现在,它们和他一样,成了彻头彻尾的笑话。
他慢慢地、几乎用尽全身力气,将文件袋一点一点地,撕开。动作很迟钝,像电影里的慢镜头。里面掉出几份装订整齐的文件,最上面一份,赫然是关于当年那场“秘辛”的完整证据链复印件,附有数位关键人物的公证证词和专业机构的鉴定报告,足以彻底洗刷林元元身上任何可能的嫌疑。下面,是几份厚厚的资产转让法律文件,数额惊人。
吴凛的目光掠过那些代表着他“诚意”和“忏悔”的纸张,眼神空洞,没有任何情绪。他拿起那叠证据文件,翻到最后,手指在某一页的边缘停顿了一下。那里,本该有林元元(或者她委托的律师)签收确认的地方,一片空白。
他盯着那片空白,看了很久很久。然后,他伸出手,拿起桌上那杯早已冰凉的柠檬水,将杯子里剩余的水,缓缓地、一滴不剩地,倾倒在了那叠文件上。
水渍迅速洇开,浸湿了纸张,字迹变得模糊。他没有停,又拿起旁边t.饶子和元元未曾动过的水杯,继续倾倒。直到所有的文件都被浸透,瘫软在湿漉漉的桌布上,变成一团模糊的、无用的纸浆。
他做这些动作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可怕。仿佛不是在毁掉自己精心准备的、可能是唯一还能为她做点什么的“心意”,而是在处理一件彻底无用的垃圾。
然后,他拿起了那些资产文件。看也没看,双手握住纸张边缘,开始用力,缓慢而坚定地,将它们撕成两半,再撕成四半,再撕成更小的碎片。纸张撕裂的声音,在安静的餐厅角落里显得格外清晰刺耳。碎纸片像苍白的雪花,纷纷扬扬地落在他脚边,落在那团湿透的纸浆上,落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板上。
他撕得很仔细,很彻底,直到手中只剩下无法再撕的更细碎的纸屑。然后,他松开手,任由最后一点纸屑从指缝间飘落。
做完这一切,他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重重地靠回椅背,闭上了眼睛。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脸色灰败得如同死人。
他坐在那里,坐在一片狼藉(他制造的狼藉)之中,坐在逐渐昏暗下来的光线里,像一座被遗弃在繁华废墟里的、沉默的墓碑。
余烬已冷,断刃无锋。
他亲自来,亲眼见,亲耳听,亲手毁。
这场始于疯狂占有、终于彻底失去的漫长悲剧,似乎在这一刻,写下了它最惨淡也最必然的终章。只是这终章的余韵,是彻底的空寂与虚无,将他吞噬其中,不见天日。而那个他拼尽一切想要抓住的人,已经头也不回地,走向了没有他的、阳光明媚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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