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孩子,近前来。莫怕”,温和、沉稳,带着一种久居人上、却不失宽厚的威严,如同冬日里一缕穿透厚重云层的、不带灼热的阳光,轻轻拂过我紧绷到几乎要断裂的神经。没有预想中的惊堂木巨响,没有厉声喝问,这平静的语调反而让我浑身一颤,一种混杂着难以置信的茫然和更深的不安猛地攫住了心脏。我僵在原地,双脚像灌了铅,钉在冰凉光滑的金砖地面上,动弹不得。近前?莫怕?这位就是传说中手握生杀大权、能决定我们所有人命运的“青天大老爷”?他……他竟然叫我“孩子”?
公案后端坐的身影在逆光中依旧模糊,只有那双眼睛,清亮、深邃,仿佛能穿透我褴褛的衣衫、污浊的皮囊,直看到灵魂深处去。我下意识地低下头,不敢与那目光对视,浑身的血仿佛都涌到了脸上,烧得滚烫,随即又迅速褪去,留下冰凉的恐惧。我能闻到空气中弥漫的、清冽的檀香和淡淡的墨汁气味,这气味庄重、肃穆,与我身上散发出的、来自沼泽、破庙和恐惧的酸腐气息格格不入,让我自惭形秽,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大人让你近前,就去。” 身旁传来冯经历压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和安抚。
我猛地回过神,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檀香味的空气,那气息刺得肺叶生疼,却让我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一瞬。我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抬起如同坠了千斤巨石的双腿,一步,一步,朝着那紫檀木公案挪去。每一步都踏在光滑如镜的金砖上,发出轻微却清晰的回音,在这寂静得落针可闻的花厅里,像鼓点一样敲打在我的心上。我能感觉到自己破烂的衣摆扫过地面,带起细微的灰尘;能听到自己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更能感觉到公案后那道目光,始终平静地落在我身上,没有审视,没有怜悯,只是一种纯粹的、等待的平静。这种平静,比任何厉色更让人心慌。
短短几步路,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我终于在离公案约五步远的地方停下,依旧低着头,眼睛死死盯着自己那双露出脚趾、沾满干涸泥巴的破草鞋,不敢抬起。双手紧紧攥着衣角,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那尖锐的疼痛来对抗几乎要将我淹没的恐惧和眩晕。
“抬起头来。” 那个温和的声音再次响起,不带丝毫命令的口吻,却有着不容抗拒的力量。
我浑身一颤,极其缓慢地、艰难地抬起了头。光线依旧有些刺眼,我不得不微微眯起眼睛,才能看清公案后的人。那是一位年约五旬、面容清癯、下颌留着三缕长须的男子,未着官服,只穿一件深蓝色的家常直裰,头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起,神色平和,眼神却清澈锐利,仿佛能洞悉人心。他看上去并不凶恶,甚至有些文士的风雅,但那种久居上位、不怒自威的气度,却让我本能地感到敬畏。
“你叫陈石头?”他问道,语气平常得像在拉家常。
“是……是,大人。” 我喉咙发紧,声音嘶哑得像破锣,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冯经历已将你们一路的艰辛,大致禀明于本官。”钦差大人的目光扫了一眼肃立一旁的冯经历,又落回我身上,眼神中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苦了你们了。”
“苦了你们了”……这简单的五个字,像一根柔软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房。一路的艰辛?何止是艰辛!是青柳村傍晚的鲜血,是雷豹大哥倒下的身影,是山神庙里的绝望,是溶洞中的阴寒,是沼泽里的死里逃生,是韩婶奄奄一息的呼吸,是狗娃滚烫的额头……无数惨烈的画面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我勉强维持的镇定。鼻子一酸,眼眶瞬间就红了,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视线迅速模糊。我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喉咙里却发出压抑的、小兽般的呜咽,瘦削的肩膀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钦差大人静静地看着我,没有出言安慰,也没有催促,只是耐心地等待着。花厅里只剩下我极力压抑的、破碎的抽泣声。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勉强压下翻腾的情绪,用脏污的袖子狠狠抹了把脸,抬起通红的眼睛,哽咽着,断断续续地开口:“大人……青天大老爷……我……我们……” 话到嘴边,却不知从何说起,千头万绪,万般委屈,堵在胸口,化作更汹涌的泪水。
“莫急,慢慢说。”钦差的声音依旧平和,他抬手示意了一下旁边侍立的一名书吏。那书吏立刻无声地搬来一个绣墩,放在我身后。
我看着那个干净的绣墩,犹豫了一下,不敢坐。
“坐下说。”钦差道,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
我这才小心翼翼地、半个屁股挨着绣墩边缘坐下,身体依旧僵硬得像块木头。
“从何文远……何先生……说起吧。”钦差引导道,提到了何先生的名字时,他的眼神微微闪动了一下。
何先生!这个名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我记忆的闸门。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再颤抖得那么厉害,从那个改变命运的黄昏开始讲起——如何在山坡上放牛捡到账本,如何看到何先生被官差带走,如何遇到雷豹大哥,如何目睹雷豹大哥为护住账本和木牌惨死刀下,如何带着韩婶和狗娃开始逃亡,山神庙的惊魂,溶洞的绝望,沼泽的生死一线……韩婶如何重伤垂死,狗娃如何高烧不退……冯大人如何一路救护……我讲得杂乱无章,时而泣不成声,时而因恐惧而语无伦次,但每一个细节,都带着血和泪的温度。
钦差大人始终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光滑的案面,发出极轻微的“笃笃”声。他的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眼神复杂难明,有关切,有凝重,也有一丝深沉的怒意。冯经历垂手站在一旁,面无表情,但紧抿的嘴角显示他内心的波澜。
当我讲到怀里那块至关重要的永昌号木牌时,我的心跳再次狂飙起来。我颤抖着手,伸进怀里,那枚伴随我一路逃亡、浸透了血泪和希望的木牌,此刻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指尖发疼。我极其小心地、仿佛捧着绝世珍宝一般,将它取了出来。
木牌不大,暗红色,边缘已被摩挲得有些光滑,上面“永昌”两个字的刻痕里,还嵌着些许难以洗净的、暗褐色的污渍——那是雷豹大哥的血!我双手捧着木牌,递向公案,眼泪再次汹涌而出:“大人……这……这就是雷豹大哥用命……护下来的……永昌号的牌子……何先生……何先生是冤枉的啊!”
就在我递出木牌的瞬间,因为极度的激动和长时间的站立,一阵剧烈的眩晕猛地袭来,我眼前一黑,双腿一软,竟直直地向前栽倒!
“小心!”
耳边似乎传来冯经历一声低呼,但我已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眼看就要摔倒在地。预想中的疼痛并未到来,一只有力的大手及时扶住了我的胳膊。是那名之前端水给我的年轻衙役,他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靠近,稳稳地托住了我。
而那块永昌号的木牌,则从我脱力的手中滑落,“啪嗒”一声,轻响着,掉在了光滑的金砖地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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