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冯经历踏出那间檀香弥漫、威严肃穆的花厅,重新回到洒满清晨阳光的院落,我仿佛从一个漫长而压抑的梦境中骤然惊醒,又像是从一个世界跌入了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强烈的光线刺得我眯起了眼,鼻腔里那股清冷庄严的檀香味被院子里更鲜活的气息取代——湿润泥土的腥气、角落里熬煮草药的苦涩味,还有……从厢房方向隐隐飘来的、一丝极其微弱的米粥香气?这平凡的味道,在此刻闻来,却带着一种令人鼻酸的真实感,提醒着我,我们真的从那个朝不保夕、饥寒交迫的噩梦中,暂时挣脱出来了。
双脚踩在平整冰凉的青石板上,依旧有些虚浮,像踩在棉花上,深一脚浅一脚。刚才在钦差大人面前的极度紧张和情绪宣泄,抽干了我最后一丝力气,此刻松懈下来,只觉得浑身骨头缝里都透着酸软,每一寸肌肉都在无声地抗议着连日的透支。寒冷和饥饿感后知后觉地、更猛烈地席卷而来,胃里像有无数只小爪子在抓挠,一阵阵眩晕袭来,眼前阵阵发黑。我不得不停下脚步,微微喘息,靠着廊下的一根柱子,才勉强站稳。
院子里,老奎、根生、水生三人像三尊瞬间被注入了生气的石像,立刻围了上来。他们脸上写满了急切、担忧和一种不敢置信的期盼,目光灼灼地盯在冯经历脸上,嘴唇翕动着,却一时不敢发问,生怕听到任何不好的消息。老奎那布满风霜和新鲜刮痕的脸上,肌肉紧绷,握着刀柄的手因用力而指节发白;根生和水生则微微前倾着身体,像两只蓄势待发又强自按捺的猎犬。
冯经历的目光扫过我们每一张写满疲惫与渴望的脸,他苍白疲惫的脸上,紧锁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一线,尽管伤臂依旧无力地垂着,但眼神中那沉重的阴霾似乎被驱散了些许。他缓缓地、清晰地说道,声音虽然沙哑,却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沉稳:“大人已接下案子,应允彻查何先生冤情。韩嫂子和狗娃,医官正在全力救治。我等……暂可安心在此栖身。”
“暂可安心”这四个字,像一道温暖的泉水,瞬间流淌过每个人干涸龟裂的心田。老奎猛地吐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浊气,那口气又长又沉,仿佛将胸腔里积压了多日的恐惧和绝望都吐了出来,他古铜色的脸上肌肉松弛下来,眼眶却不受控制地泛了红,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像是被堵住了,只发出一个模糊的鼻音。根生和水生对视一眼,眼中爆发出劫后余生的狂喜,紧绷的肩膀瞬间垮塌下来,一直紧握武器的手也微微颤抖着松开,露出掌心深深的指甲印。
“老天爷……开眼了啊!” 福婶带着哭腔的、颤抖的声音从东厢房门口传来。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到冯经历面前,作势就要下跪,被眼疾手快的老奎一把死死托住。福婶泪如雨下,不再是绝望的哀嚎,而是混杂着巨大庆幸和后怕的宣泄,她双手合十,对着天空,对着正房方向,语无伦次地念叨着:“谢谢青天大老爷!谢谢冯大人!谢谢……谢谢……” 阿芷紧紧依偎在祖母身边,小脸上还挂着泪珠,但那双大眼睛里,恐惧渐渐被一种茫然的、微弱的光亮所取代。
就连一直沉默寡言、佝偻着背的钟伯,也拄着棍子,向前挪了两步,浑浊的老眼里闪烁着复杂的水光,他对着冯经历,也对着正房方向,深深地作了一个揖,干裂的嘴唇蠕动了几下,最终化作一声悠长的、带着无尽感慨的叹息。
我看着眼前这一幕,靠在冰凉的柱子上,眼泪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顺着脏污的脸颊滑落,滴在胸前破烂的衣襟上。这一次,不再是恐惧和委屈的泪水,而是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人淹没的酸楚和虚脱。我们……真的活下来了吗?真的……有希望了吗?这种感觉太过强烈,太过不真实,让我一阵阵恍惚。
就在这时,两名穿着干净灰布短褂的仆役悄无声息地端着两个红漆木托盘走了过来。一个托盘上放着几摞叠得整整齐齐的、半新不旧的粗布衣裳,虽然是普通的百姓样式,但浆洗得干干净净,散发着一股阳光晒过的、好闻的气息。另一个托盘上,则是几个冒着腾腾热气的粗瓷大碗,里面是熬得稀烂粘稠的白米粥,旁边还有一小碟油亮亮的酱黄瓜和几个白面馒头。
简单的衣物和食物,在此刻我们眼中,却不啻于绫罗绸缎和山珍海味。那米粥散发出的、纯粹而温暖的谷物香气,像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我们空瘪灼痛的胃袋,让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喉结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
“几位爷,姑娘,请先换下湿衣,用些热粥暖暖身子吧。厢房已备下热水,可简单擦洗。” 为首的仆役低着头,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恭敬,没有流露出丝毫对我们这群“叫花子”的鄙夷。
这体贴的安排,让习惯了颠沛流离、看尽白眼冷遇的我们,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局促不安。老奎看了看冯经历,冯经历微微颔首。老奎这才哑着嗓子道:“有劳了。”
我们被引到相邻的两间厢房。房间不大,陈设简单,只有一张板床、一张木桌和几张凳子,但窗明几净,床上铺着干净的蓝印花布床单。对于在破庙、山洞、沼泽里挣扎求生的我们来说,这已是难以想象的奢靡。
我和老奎、根生、水生进了同一间。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视线,我们互相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近乎虚幻的恍惚。老奎率先拿起一件粗布上衣,那布料摩擦皮肤的粗糙感,此刻却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他默默地开始换下那身早已看不出本色、沾满泥污血渍、散发着馊味的破烂衣衫。根生和水生也学着样子,动作有些笨拙和迟疑,仿佛还不习惯这种“正常”的待遇。
我拿着那身对我来说明显过于宽大的衣服,走到屋角屏风后。那里放着一个冒着热气的黄铜盆和一块干净的布巾。我脱下自己那身几乎成了布条的破烂衣裳,冰冷的空气接触到皮肤,激起一层鸡皮疙瘩。我看着水中自己模糊的倒影——瘦骨嶙峋,肋骨根根可见,身上布满青紫的淤痕、结痂的伤口和污泥,像个从坟墓里爬出来的饿殍。我用温热的布巾,一点点擦拭着身体,冰冷的水混着温热,洗去厚厚的污垢,也仿佛洗去了一路的风尘和恐惧。每擦一下,都感到一种刺痛的清醒和一种新生的虚弱。
换上半旧却干净柔软的粗布衣服,虽然空落落的,却奇异地带来一种久违的、被包裹的安全感。我们走出房间,看到福婶和阿芷也换上了干净的衣裙,虽然面色依旧憔悴,但整个人看起来精神了不少。热粥和馒头已经摆在了院中的石桌上。
我们围坐在石桌旁,没有人说话,只有勺子碰触碗边的轻微声响和压抑的、急促的吞咽声。滚烫的、稀烂的米粥滑过干涩疼痛的喉咙,落入空瘪灼痛的胃袋,那真实的暖意瞬间蔓延到四肢百骸,带来一种近乎疼痛的满足感。白面馒头松软香甜,酱黄瓜咸脆爽口,每一口都像是在品尝着失而复得的“活着”的滋味。我吃得很快,几乎是狼吞虎咽,滚烫的粥水烫得舌头发麻,也顾不上,直到胃里传来饱胀的实感,才放缓速度,一种巨大的疲惫和困意排山倒海般袭来。
吃完饭,仆役默默地收走碗筷。温暖的阳光照在身上,饱腹感带来了久违的困倦。东厢房和西厢房的门依旧关着,里面静悄悄的,只能偶尔听到医官压低的交谈声和福婶细微的啜泣。希望在那里孕育,也牵动着我们所有人的心。
冯经历被赵统领请去,似乎还有事情要商议。老奎安排根生和水生轮流在院中警戒休息,尽管知道这里相对安全,但长久的逃亡生涯养成的习惯一时难以改变。
我靠坐在廊下的柱子旁,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驱散着骨髓里的寒意。吃饱后的困意如同潮水,一阵阵冲击着沉重的眼皮。但我强撑着不敢睡去,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西厢房紧闭的房门,耳朵竖着,捕捉着里面的任何一丝动静。狗娃怎么样了?退烧了吗?还有韩婶……
怀里的永昌号木牌似乎也沾染了阳光的暖意,不再那么冰冷刺骨。我下意识地伸手入怀,紧紧攥住它,那熟悉的棱角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微弱的、却真实的存在感。我们暂时安全了,但未来的路,依旧迷雾重重。钦差的承诺,是希望的开端,还是更大风暴前的宁静?
在这短暂而珍贵的安宁中,疲惫终于战胜了意志,我靠着柱子,沉沉睡去。睡梦中,依旧是颠沛流离的画面,但似乎……没有那么寒冷和绝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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