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林珙呢？”
陈萍萍自然地转换话题。
他轻描淡写地将之前的交锋翻篇，仿佛从未发生。
“让林珙自首认罪，简直神来之笔。”
这位院长果然知道。
虽说她和范闲刚开始在鉴查院门口争执是有点显眼，但五竹叔出现后，以叔的实力，周围应该没有暗哨才对……
昭昭心中一凛，目光沉静地看着陈萍萍，等待他的下文。
“辘辘……辘辘……”
陈萍萍推着轮椅来到昭昭身旁的小几前，拿起上面的紫砂壶，缓缓倾倒，深褐茶汤注入两只白瓷杯，热气氤氲。
“北齐这盆脏水……泼得妙，泼得及时，泼得准。”
他将其中一杯茶推向昭昭。
动作极稳，茶水一滴未洒。
“此计深得庙堂三昧，颇具国手之风。丫头，我想听听，你是怎么想的？”
昭昭望着推到面前的茶杯，有些受宠若惊。
她伸手端起，指腹感受着杯壁的温热。
“杀了林珙，范闲会暂时痛快，但后患无穷。”
“其一，司理理虽身在鉴查院地牢，但叶灵儿清楚我们知道牛栏街的主谋之一是林珙。”
“以她和婉儿的关系，有朝一日若林相得知真相，必倾尽全力报复，届时范闲、我、整个范府永无宁日。”
她捧起茶盏，轻抿一口杯中的茶水。
“其二，范闲和一处主办朱大人的争执，王启年已悉数转告与我。”
“既然庆国要掌控开战时机，北齐暗探又潜伏京都，林珙若死，区区宰相家事，分量不够，但若是北齐阴谋刺杀庆国重臣、挑动内乱呢？”
“从私人血仇变成纯粹国仇，则更具大义名分。”
“其三，养伤的日子里，我一直在思考，为什么刺杀主力程巨树是八品巅峰，为何不是七品巅峰、六品巅峰？”
“自然而然得出一个结论，真正的幕后主谋很清楚范闲的实力。”
“可范闲进入京都以来，真正和他交过手的只有两个人，分别是庆庙门口的神秘人和二皇子门下剑客谢必安。”
说到这里，昭昭看着面前的陈萍萍，神情凝重，求证道。
“院长，庆庙那个和范闲对了一掌的神秘人和牛栏街有关吗？”
她没问是谁，只问有没有关系。
陈萍萍端着茶盏的手一顿，神色平静地轻轻摇头。
“那就对了。”
电光火石之间，昭昭想通了所有的关节。
脑海中瞬间如同拨开云雾见青天。
她放下茶盏，盯着陈萍萍，说出一个大胆的推论：
“牛栏街刺杀，与长公主合谋的人，是二皇子！”
听到此处。
端坐在轮椅上的陈萍萍上身微微前倾，他深邃的眼眸一下子亮起来，闪烁着毫不掩饰的激赏。
“我始终不信二皇子李承泽是无辜的。他邀请范闲，偏要经过牛栏街，时机地点太过巧合。”
“事后那番‘谁会如此愚蠢’的辩白，看似聪明，实则刻意。”
似是想到什么，昭昭忽然站起身，在静室里来回踱步，口中念念有词。
“二皇子的门客谢必安知道范闲的身手，如此以来一切都能说得通了。”
“李承泽赌的就是常人会陷入‘若范闲出事，所有人都会怀疑他，他不可能自毁长城，他没有那么蠢’的思维定式。”
“正因为他知道大家会这么想，所以偏要这么做，从而导演一场完美的心理欺诈。”
“好一招‘灯下黑’啊！犯罪心理学的套路倒是被他玩明白了。”
陈萍萍默默听着少女口中层出不穷的新鲜词汇，摩挲着轮椅扶手。
昭昭不自觉踱步到墙角，感觉室内温度下降了几分。
她瞅着墙角炭盆里越来越弱的火苗，又瞥一眼陈萍萍腿上盖着的厚毯，快步走到炭盆旁边，俯身添了几根炭。
暗室里很快再次温暖起来。
陈萍萍转过轮椅，看着她的动作，不自觉往椅背靠了靠。
昭昭拍拍手，站起身，语气笃定地总结道：
“杀了林珙，真正的主谋会彻底隐身，笑看范林两家鹬蚌相争。”
“留着林珙，范林两家没有结下死仇，以林相的智慧……”
林相的段位昭昭不太清楚。
不过既然能做到一朝宰相，她瞄一眼面前这位大佬，林相应该能看出来他儿子这件事的罪魁祸首吧。
“假以时日，定可以给幕后主谋致命一击。”
陈萍萍闻言，轻轻叩击一下轮椅扶手，低笑一声。
颇有一种“棋逢对手、将遇良才” 的快意。
他微微颔首，意味深长，一字一句道：
“你看得很快，也很准。”
“京都这盘棋局上的棋子，总算有一颗……学会看穿其他棋子的真面目了。”
“做得很好。”
接收到陈萍萍的肯定，昭昭心中更加笃定。
“其实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少女面色纠结，她蹲在陈萍萍的轮椅边，迎上他专注的目光，抿了抿唇。
“滕梓荆的事，想必您已知道了吧？我并非故意隐瞒。”
“实在是滕梓荆如今情况不容乐观，我既不愿给范闲希望又让他绝望，也不愿让他将来后悔错杀林珙……”
陈萍萍微笑着抬手，示意她不用解释，温和的目光拂过昭昭右肩：
“那天晚上在鉴查院门口，苦了你了。”
“你那支前往东夷城的车队有我的人护着，一路上的蛛丝马迹也已替你清扫干净。”
“尽人事听天命，丫头，你已经做得足够好。”
昭昭内心倏然产生一种尘埃落地的平静。
昨天还在纠结怎么说服范闲放弃报仇，昨天还在担心他们是不是多了一个强大的敌人。
一夜之间。
一切便迎刃而解。
她单手托着下巴，喃喃道：
“院长，鉴查院的风水真不错。”
自鉴查院成立以来，这丫头是第一个说这句话的人。
陈萍萍不由得哑然失笑。
房间里再次安静下来。
他凝视着自己面前娴静淡然的少女，以及她眉眼间熟悉的故人旧影。
“丫头，范闲身边有你，是他的幸运。”
陈萍萍推动轮椅，转向门外。
“以后，遇到解决不了的麻烦，可以来找我。”
“记住，无论风雨，鉴查院永远是你们最深的退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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