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的病情如春冰消融般稳步好转,给“女科”带来了前所未有的信心与光彩。诊室墙壁上开始悬挂起患者赠送的匾额——“妙手仁心”、“妇科圣手”,字迹或许朴拙,却饱含真挚的感激。求诊者络绎不绝,甚至需要提前数日预约。陈婉如和她的团队,在博济医院内渐渐赢得了“小而精”的美誉,连最初持怀疑态度的同事,也开始以尊重的目光看待这群年轻的女医者。
然而,医学的道路从来不是坦途,荣耀的背面,往往隐藏着阴影。这份阴影在一个秋雨滂沱的深夜,以最猝不及防的方式降临。
那晚轮到陈婉如和周小玉值夜班。雨点急促地敲打着诊室的窗玻璃,屋檐下水帘如注。临近子时,正当她们整理完最后一份病案,准备稍作休息时,医院大门方向突然传来一阵凄厉的哭喊和杂乱的脚步声,迅速由远及近。
“医生!医生!救命啊——”一个浑身湿透、面色惊惶的中年男人几乎是撞开了“女科”诊室的门,他身后,两个同样湿漉漉的汉子用门板抬着一个裹在破旧棉被里的人,棉被一角垂落,露出一只瘦骨嶙峋、肤色蜡黄的女人的脚。
“怎么回事?”陈婉如心头一紧,立刻起身。
“我婆娘……我婆娘流血流得快不行了!”男人声音嘶哑,带着哭腔,“下面……下面一直流血,止不住,人都昏过去了!”
陈婉如快步上前,掀开棉被一角。眼前的景象让她倒吸一口凉气。门板上的妇人约莫四十多岁,双目紧闭,面色如纸,呼吸浅促。最触目惊心的是,她身下垫着的旧衣裤已被暗红色和鲜红色的血液浸透,血液甚至渗透了门板,滴滴答答落在地面上,在油灯光线下泛着不祥的光泽。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雨水的湿气弥漫开来。
“快!抬到检查床上!小玉,准备止血包、静脉输液!露西应该还在医院,快去叫她来帮忙!通知外科和内科急会诊!”陈婉如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语速极快地下达指令,声音里是紧绷的镇定。
周小玉脸色发白,但动作麻利,立刻冲去准备。露西很快赶到,见到情形也吃了一惊。三人合力,小心翼翼地将妇人转移到检查床上。陈婉如一边迅速检查生命体征——脉搏细速如游丝,几乎难以触及;血压低得可怕;四肢湿冷——一边快速向男人询问病史。
男人语无伦次,在陈婉如的引导下才勉强说清:妇人姓赵,近半年来一直“下面”不干净,时有时无,颜色污秽,有臭味。她自觉腹中有块,渐渐增大,伴有胀痛。因为家贫,又觉得是“女人家的脏病”,羞于启齿,一直瞒着,只偷偷去庙里求过香灰服下,也找过走方郎中开过几副止血药,时好时坏。直到三天前,出血突然加剧,如同崩漏,今日下午人开始迷糊,晚上竟昏厥过去,家人才慌了神,冒雨抬来。
陈婉如的心一直往下沉。她轻轻揭开覆盖在妇人身下的布料,眼前的景象让她几乎不忍直视。大量的血液和血块从阴道涌出,其中混杂着一些灰白色、质脆如豆腐渣的组织碎片。她戴上手套,轻柔地进行检查,手指触及之处,在阴道深部、宫颈区域,能感觉到一个巨大、质脆、形状极不规则、极易出血的肿物,几乎堵塞了阴道上段。
这不是简单的崩漏,也不是良性的“症瘕”。结合病史、出血特点、肿物质地以及患者迅速出现的失血性休克表现,一个可怕的诊断在陈婉如脑中轰然作响——晚期妇科恶性肿瘤(很可能是宫颈癌或子宫内膜癌),并发出血、溃烂、感染,已至终末期。
此时,接到急会诊通知的外科刘医师和内科一位值班医师也赶到了。他们快速检查后,面色凝重地得出了与陈婉如相似的判断。
“肿瘤晚期,广泛溃烂侵犯血管,导致致命性出血。”刘医师压低声音对陈婉如说,“出血点太广泛,位置太深,手术止血的可能性几乎为零。患者失血太多,休克太深,身体极度衰竭,任何激进治疗都耐受不住。”
“输血呢?先用止血药、升压药维持,争取一点时间?”陈婉如急问,尽管她知道希望渺茫。
内科医师摇了摇头:“血源紧张,就算立刻输血,以她目前的出血速度和血管状况,也是杯水车薪。强心升压药对这样衰竭的心脏和几乎耗竭的血管反应,效果有限,而且可能加速出血。陈医生,以我院目前的条件……回天乏术。”
仿佛为了印证这残酷的判断,监护着妇人的周小玉忽然低呼:“婉如姐,血压测不到了!呼吸……呼吸越来越弱!”
陈婉如扑到床边,握住妇人冰凉的手腕,那微弱的脉动正在她指下迅速消失。妇人的呼吸变得断断续续,呈叹息样,瞳孔也开始散大。
“肾上腺素!准备心外按压!”陈婉如嘶声喊道,尽管她知道这一切在如此基础衰竭面前可能徒劳。
露西迅速递上药物,周小玉配合进行胸外按压。然而,一切都是徒劳。几分钟后,妇人的胸膛最后一次微弱起伏后,彻底平静了。心电监测(尽管简陋)上那微弱起伏的线条,拉成了一条笔直而冷酷的水平线。
雨声,哭声,仪器单调的蜂鸣声,混杂在一起。诊室里死一般的寂静了一瞬,随即被男人撕心裂肺的嚎哭打破:“娃他娘!你醒醒啊!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啊!我们来了大医院了,有医生了,你怎么就走了啊——”
那哭声像一把钝刀,切割着每个人的心。陈婉如怔怔地松开手,后退一步,看着床上那具迅速失去生命温度的躯体,看着那一片狼藉、象征着疾病最终胜利的血污,看着男人绝望捶打自己胸膛的样子,耳边嗡嗡作响。
失败了。他们失败了。尽管他们拼尽全力,尽管他们动用了所有能用的方法,但病人还是死了。死在了他们面前,死在了这个本应带来希望的“女科”诊室里。
之后的善后工作,陈婉如几乎是机械地完成。开具死亡证明,安慰(尽管苍白无力)悲痛欲绝的家属,联系太平间,清理现场……每一件事,都让她感到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无力感。
当一切暂时平息,天色已蒙蒙发亮,雨势渐小,只剩下檐角滴水的声音,空洞而清晰。诊室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未散尽的血腥气。陈婉如独自坐在办公桌前,面前摊着赵氏妇人那份极其简略、却以死亡为终结的病案记录。她的手在微微发抖。
“如果……如果我们能早点遇到她?”这个念头如同毒蛇,噬咬着她的心。“如果半年前,甚至三个月前,她就来就医,而不是求神拜佛、服用香灰?如果我们‘女科’的名声能传得更远,让这些贫困的、羞怯的妇人早点知道有地方可以看这种‘脏病’?如果我刚才的判断能再快一点,处理能再果断一点?如果……”
自责如同潮水,将她淹没。她想起王夫人的成功,想起那些逐渐康复的患者送来的锦旗,想起同事和师长们赞许的目光。那些荣耀,此刻在一条鲜活生命无可挽回的逝去面前,显得如此轻飘,甚至有些讽刺。她第一次如此深刻地体会到,医学的边界如此狭窄,医者的能力如此有限。面对已然溃堤的晚期疾病,无论中西医,无论多么精妙的理法方药,都可能是徒劳的挣扎。
“婉如姐……”周小玉轻轻推门进来,眼睛红肿,显然也哭过。她端着一杯热水,放到陈婉如面前,声音哽咽,“你……你别太难过。刘医师他们都说了,送来的时候已经太晚了,神仙也难救……”
“太晚了……”陈婉如喃喃重复着这三个字,眼神空洞,“是啊,太晚了。可我们为什么没能让她来得早一点?我们‘女科’的存在,不就是为了让像她这样的妇人,有个能放心看病的地方吗?为什么她还是拖到了这一步?”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痛苦和自我质疑。这次失败,不仅仅是一个病例的失败,似乎也动摇了她对“女科”存在价值的部分信念。如果连这样危重的病人都救不回来,她们的努力,究竟有多大意义?
团队士气受到了沉重打击。连续几天,诊室里的气氛都异常低迷。李静在为一个同样患有带下病的妇人检查时,显得有些心不在焉,被苏静怡小声提醒后才回过神来。露西查阅文献时,常常对着书本发呆。周小玉更是小心翼翼,每次接诊重症患者时都格外紧张。
“我们是不是……太高估自己了?”一次午间休息时,李静忍不住低声说,“以前觉得我们学了新方法,又有老先生的智慧,好像什么难题都能试试。可赵大嫂这事……让我觉得,医学有时候,真的无能为力。”
苏静怡也叹了口气:“是啊,特别是看到家属那种绝望的样子……我晚上都睡不好。”
陈婉如听着,一言不发,只是更用力地握紧了手中的笔。她知道,作为负责人,她必须尽快从这种情绪中走出来,也必须带领团队走出来。但那份自责和迷茫,却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
她再次翻开《傅青主女科》,试图从先贤的智慧中寻找慰藉和答案。傅青主在论述“血崩”重症时,确实有“若血崩不止,真阴失守,命门火衰,危在顷刻……急用独参汤或参附汤,大补元气,回阳救逆,或可挽回一二”的论述。他们也用了类似的思路,用了参附注射液,但依然没能挽留住赵氏的生命。经典提供了思路,但面对晚期癌肿溃烂导致的机械性大出血,固护元气的速度,远远赶不上生命流逝的速度。
她又去请教林怀仁副院长和老中医顾问。
林怀仁听她讲述了整个过程和内心的煎熬,沉默良久,才缓缓说道:“婉如,医生的职业生涯里,必然会经历失败和死亡。这是医学的残酷真相,也是医者成长的必修课。这次病例,从医学角度看,你们处置及时,判断准确,没有失误。死亡的原因,是疾病本身的晚期和患者就医的严重延误。”
他目光深邃地看着陈婉如:“自责,说明你有责任感。但过度自责,以至于怀疑自己和团队的价值,则是危险的。你要明白,医学的目标是‘有时去治愈,常常去帮助,总是去安慰’。你们‘女科’的存在,已经并且正在帮助许多原本得不到恰当治疗的女性。赵女士的悲剧,恰恰说明了你们工作的必要性和迫切性——需要更多像你们这样的地方,需要更早地发现和干预,需要打破那些让女性延误病情的观念枷锁。这个病例,不应该成为你们的绊脚石,而应该成为推动你们思考如何扩大影响、加强早期筛查和宣教的动力。”
老中医顾问则从另一个角度开导她:“婉如,你还记得《内经》有云,‘上工治未病,不治已病,此之谓也’。又云,‘病已成而后药之,乱已成而后治之,譬犹渴而穿井,斗而铸锥,不亦晚乎’。赵氏之病,已入膏肓,溃败已成,犹如大厦将倾,独木难支。我辈医者,非神非仙,总有尽力而不能及之时。重要的是,尽当时之所能,问心无愧。且要将此‘已病’之教训,转化为‘治未病’之警醒。如何让更多妇人‘未病先防,既病防变’,才是你此后更该思虑之事。”
两位长者的话,如同拨开迷雾的清风,让陈婉如混乱的思绪渐渐清晰。她开始跳出单纯的自责,以更冷静、更宏观的视角审视这次失败。
几天后,她召集“女科”全体成员,开了一次特殊的病例讨论会。会上,她详细复盘了赵氏从发病到死亡的全过程,分析了每一环节,客观指出了他们已尽力的部分,也坦诚了在疾病晚期面前的无力。
“姐妹们,”陈婉如的目光扫过每一张依旧带着些许阴郁的面孔,声音平静而坚定,“赵大嫂的离去,我们都很难过。但我们不能一直沉浸在这种情绪里。林院长和老先生说得对,这次失败,暴露了我们工作的一个巨大盲区——我们被动地等待病人上门,但很多最需要帮助的、像赵大嫂这样的贫苦妇人,可能因为贫穷、因为羞耻、因为无知,根本不知道我们存在,或者知道了也不敢、不能来。她们在阴影里独自忍受,直到一切都太迟。”
她拿起粉笔,在用作示教的小黑板上写下两个词:“院内诊疗”和“院外延伸”。
“我们之前的精力,主要放在‘院内诊疗’——如何用更好的方法治疗找上门的病人。这很重要。但赵大嫂的悲剧告诉我们,我们必须把眼光投向‘院外延伸’。”她的笔尖用力地点在第二个词上,“我们要走出去,要让更多女性,尤其是底层女性,知道妇科疾病不是‘脏病’、不是‘晦气’,是可以看、可以治的;知道我们‘女科’在这里,是专门为她们服务的;知道有些症状出现,就必须警惕,必须早点就医。”
“我们可以编写一些通俗易懂的宣教小册子,图文并茂,说明哪些是危险的信号。我们可以联系一些女工聚集的工厂、棚户区的慈善组织,争取去做义诊和健康宣讲。我们甚至可以尝试建立简单的‘高危筛查’机制……”陈婉如越说,思路越清晰,眼神也重新燃起了光芒,“是的,我们无法挽回每一个晚期病人,但我们可以努力,让这样的晚期病人,少一个,再少一个。”
她的话,像投入静水的石子,激起了涟漪。周小玉抬起头,眼中有了神采:“对!我们不能光在诊室里等!要主动去找那些可能生病的人!”
露西点头:“健康宣教很重要。在我的国家,也有专门的公共卫生护士去做社区宣传。我们可以学习。”
李静和苏静怡也振奋起来,开始讨论具体可以怎么做。
失败的阴霾并未完全散去,死亡的沉重依然压在心头。但这次讨论会后,一种新的、更加坚韧的力量,开始在“女科”团队中滋生。她们不再仅仅满足于做一个技术精湛的“治病者”,开始萌生了成为“防病者”和“布道者”的使命感。
陈婉如在那天的日记里写道:“今日方知,医者之痛,不仅在技有未逮,更在力有未及之处,生命已悄然凋零。然痛定思痛,颓唐无益。银针药石所能及者,有其边界;但医者之心、之责、之行,当努力超越此边界。治已病,亦需防未病;疗其身,亦当启其智。前路或许更多荆棘,然方向既明,唯有一往无前。”
窗外的秋雨早已停歇,夜色清凉。她知道,明天太阳依旧会升起,诊室里依然会有病人,而她们,将带着这份失败的沉重与反思,继续前行,并且,要走得更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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