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了兄长的‘代价’。”
元玄曜一步步走到她面前。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他的声音淬着冰渣。
“现在，我需要你给我一个解释。”
他从怀中掏出那份被他重新拼凑好的舆图。
他轻轻放在石桌上。
指尖点在那句淬满了警告与鲜血的四个字上。
“勿！信！独！孤！”
“养母临死前，留下了关于兄长的真相。”
“也留下了对你的警告。”
元玄曜的眼神冰冷。
没有一丝温度。
他像审判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我已尽知大局。”
“但这份血书，却让我不要相信你。”
“我需要知道，在这盘棋里，你对我隐瞒的，最后一件事情是什么？”
他的语气不是质问。
那是一种君王对臣子下达的、不容置疑的最后通牒。
“曜儿……”
独孤雁喃喃念着他的名字。
她的声音充满了无尽的悲伤与绝望。
“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的人吗？”
“这二十年，对你来说，都是虚假的吗？”
“真假，已不重要。”
元玄曜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
他陈述一个早已腐烂的事实。
“我即将率军走向一条九死一生的路。”
“我不能容忍我的背后，存在任何一根看不见的刺。”
“这是养母用生命换来的警告，我必须知道它的含义。”
“告诉我。”
独孤雁看着那行字，身躯剧烈晃动。
她仿佛瞬间被抽干所有力气。
她知道，她最恐惧的一刻终究还是来了。
这句警告是挚友对她的保护，却是对她二十年守护最残酷的审判。
院内陷入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独孤雁才再次缓缓睁开眼睛。
那双原本充满了悲伤的眼眸里，所有的脆弱都已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灰般的平静。
那是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决绝。
“好。”
她轻轻挣脱元玄曜的手。
声音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你说的对。”
“从你自曹妃镇归来，我就知道。”
“那个需要被谎言囚禁的孩子已经死了。”
“站在我面前的，是君临天下的王。”
“是再也容不得沙子的继承人。”
她深吸一口气。
她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眼神变得异常坚定。
“贺若弼（郝兰若）她是对的。”
“她不是不信我，而是不信…… 我身后的独孤家。”
“独孤家？”
元玄曜眉头微蹙。
“是。”
独孤雁苦涩一笑。
眼中闪过一丝深可见骨的恐惧与厌恶。
她仿佛想起了什么不堪回首的往事。
“我们独孤部并非铁板一块。”
“一部分为了保住权势的族人，早已暗中投靠了‘玄鸟’组织。”
“成为了他们安插在鲜卑旧贵内部的……‘暗鸦’！”
独孤雁的声音压低。
像是极力想把那段记忆锁进喉咙。
“他们擅长利用血缘胁迫，比‘玄鸟’的刀锋更可怕。”
“当年贺若弼在石鳖城外，就是为了替我引开一名族中‘暗鸦’的追查。”
“她才险些丧命。”
“那人是我的堂兄。”
“他甚至用整个部族的存亡来胁迫我，让我交出关于你的所有秘密。”
“她知道我的身份。”
“也知道‘暗鸦’一直在追查你的下落。”
“她怕我被族人胁迫，更怕我因家族立场而身不由己，最终会出卖你。”
“所以，她用尽最后的力气，留下了那句警告。”
“她不是在防我。”
“她是在…… 保护我。”
原来如此。
元玄曜心中最后一块拼图轰然归位。
他看着眼前这个哭得撕心裂肺的女人。
心中那股滔天的恨意，不知不觉间已消散大半。
取而代之的是对这份沉重守护的敬畏。
他脑海中闪过一个遥远的、几乎被遗忘的画面。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夜。
他高烧不退。
是这个女人抱着他，用自己的体温，一夜未眠地温暖着他冰冷的身体。
那时的温暖是真的。
那时的担忧也是真的。
元玄曜转过身。
他面对着眼前这个为他牺牲了二十年青春的女人。
他看着她。
看着那张被泪水浸透、写满了痛苦与坚韧的脸。
他心中那股因被欺骗而生的滔天怒火，在这一刻被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所取代。
那情绪混杂着敬佩、怜悯与巨大的悲哀。
他伸出手。
动作依旧有些生硬。
但他还是将哭得摇摇欲坠的她从地上扶起。
然后，他松开手，向后退了一步。
这一个后退的动作，仿佛在两人之间划下了一道无形的深渊。
他整理衣袍，以一种无比庄重、无比肃穆的姿态，对着她，深深地长揖及地。
这一拜，拜的是那份超越生死的托付。
这一拜，拜的是那二十年不见天日的牺牲。
他不是在原谅。
而是在告别。
告别那个被谎言包裹的、愚蠢的自己。
告别那个曾经给予他虚假温暖的 “母亲”。
“这些年，辛苦你了…… 嫂嫂。”
这一礼不是以晚辈的身份。
那是作为一个元氏后人、乞活军新主，向一位伟大的守护者致以的最崇高的敬意。
而这一声 “嫂嫂”，既是承认，也是决绝。
它承认了她与兄长的关系。
它也彻底斩断了他与她之间那二十年虚假的母子情分。
这是他作为一个男人、一个王者，在理解了所有真相后，做出的最理智、也最尊重的选择。
独孤雁的身体猛地一颤。
眼中再次泛起了泪光，但这一次是欣慰的泪。
她知道，她和他们这二十年的守护，值了。
她哽咽着，从那只古朴木箱最深处的夹层中，取出了一块用黑布包裹的巴掌大小的铁牌。
她亲手递给了元玄曜。
“这是贺若弼当年拼死带回来的。”
“她说，这是你兄长麾下，那支最精锐的‘拓跋狼骑’的信物。”
“她说，待你成人，便将此物交予你。”
“这是你兄长留给你，最后的、也是最强的力量。”
元玄曜接过铁牌。
入手冰冷沉重。
狼骑铁牌！
握着它，元玄曜仿佛握住了兄长那未曾冷却的掌温。
他闭上双眼。
那份撕心裂肺的悔恨与悲痛，在这一刻被这块铁牌的重量彻底压下。
它固化为胸中一股冰冷而坚硬的、名为 “意志” 的东西。
再睁开时。
那双血红的眼眸里，所有的情感波动都已褪去。
只剩下一种如万年玄冰般的冰冷与清明。
他知道了全部的真相。
但敌人不知道他已知真相。
这就是他最大的优势。
他走出小院。
清晨的寒风吹在他脸上，带着刺骨的清醒。
这股清醒将所有的悲伤与悔恨都冻结。
只留下一片冰冷的、如同镜面般的杀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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