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的秋意总带着几分缠绵的湿冷，像是要把这座皇城根下的每一寸青砖都浸透。后主刘禅的寝殿里，地龙早已烧得旺了，暖意从青砖下丝丝缕缕往上冒，却驱不散满室的滞重。黄皓正佝偻着身子，小心翼翼地为刘禅剥着新贡的荔枝，水晶般的果肉上还沾着晶莹的水珠，映得他眼角的谄媚笑纹都亮了几分。
“陛下您瞧，这岭南来的荔枝就是不同，比去年的更甜润些。”黄皓把剥好的荔枝递到刘禅手边的玉碟里，声音尖细得像被水泡过的棉线，“李刺史特意差人快马加鞭送来的，路上换了十二拨骑手，就怕误了陛下尝鲜的时辰。”
刘禅捏起一颗荔枝塞进嘴里，冰凉的甜意顺着喉咙滑下去，却没让他皱紧的眉头舒展半分。他瞥了眼窗外，梧桐叶被风卷着打旋，落得满地狼藉，像极了朝堂上那些扯不清的争执。“姜维又上书了？”他含糊地问，舌尖还沾着荔枝的甜。
黄皓脸上的笑僵了一瞬，随即又堆得更厚：“那老匹夫就是闲不住，北疆苦寒，他偏要在那儿折腾。陛下您圣明，这天下好不容易安稳些，何苦再动刀兵？依老奴看，不如准了他解甲归田，回天水老家享清福去。”
刘禅没接话，只是拿起案上的奏折翻了翻。姜维的字凌厉如剑，每一笔都透着股不死不休的劲儿，字里行间全是请求增兵、再伐中原的话。可旁边附的户部奏报却像一盆冷水——库存粮草只够支撑三个月，蜀中今年遭了蝗灾，犍为、巴西几郡的税粮迟迟收不上来，连禁军的军饷都快发不出了。
“增兵？增粮？”刘禅把奏折扔回案上，玉碟里的荔枝滚了两颗出来，“他当朕是聚宝盆么？”
黄皓忙不迭地捡起荔枝，拍了拍上面的灰：“陛下息怒，那姜维就是个武夫，哪里懂治国的难处。依老奴说，不如让阎尚书再去催催税，实在不行，就从那些世家大族手里挪些出来——他们藏着的私粮，怕是比国库还多呢。”
这话像根针，轻轻刺破了刘禅心头那层薄薄的遮掩。他当然知道蜀中世家富得流油，去年诸葛瞻去查李严旧部，单是在江州一个小吏家里就抄出了三万斛粮食。可他不敢动，那些世家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当年诸葛亮在时，靠着丞相府的权威和律法的严苛，还能压着他们喘不过气，可如今……他望着殿角那尊诸葛亮留下的铜鹤，铜锈已经爬满了羽翼，像极了那些渐渐失效的规矩。
正思忖着，殿外传来太监的唱喏：“卫将军诸葛瞻求见——”
刘禅心里咯噔一下，诸葛瞻近来总在他耳边念叨“亲贤臣，远小人”，每次来都没好事。他瞥了眼黄皓，黄皓识趣地往后缩了缩，低眉顺眼地退到屏风后。
诸葛瞻一身朝服，风尘仆仆地走进来，脸上带着赶路的红。他刚从南中回来，那里的夷人又起了骚乱，虽说是小打小闹，却也搅得边境不得安宁。“陛下，南中都尉奏报，建宁郡的爨氏又在囤积兵器，怕是要生乱。”他把奏报递上去，声音里带着难掩的疲惫。
刘禅接过奏报，草草扫了几眼就扔在一边：“爨氏折腾了这么多年，也没翻出什么浪来，让马忠的儿子去镇镇就是了。”
“陛下！”诸葛瞻急了，往前迈了一步，“马镇南（马忠）在世时尚能震慑诸夷，如今他儿子马修虽勇猛，却少了几分威望。南中是我蜀中的后方，若此处不稳，姜维将军在前线如何安心？”
“安心？他姜维就没让朕安心过！”刘禅猛地提高了声音，地龙的热气似乎都跟着翻涌起来，“年年北伐，年年损兵折将，汉中的兵快被他打光了！现在倒好，连南中都要添乱，你让朕怎么办？”
诸葛瞻被他吼得一愣，随即垂下头，声音低了下去：“陛下，臣不是要替姜维辩解，只是……如今外有曹魏虎视眈眈，内有世家掣肘，南中又不安稳，我蜀汉已是风雨飘摇。若再不振作，怕是……”
“怕是怎样？”刘禅冷笑一声，“难不成曹魏还能飞过剑门关来？”
他这话刚说完，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侍卫连滚带爬地冲进来，手里举着一封插着羽毛的急报，脸色惨白如纸：“陛下！不好了！钟会大军已攻破阳安关，直逼汉中！”
“哐当”一声，刘禅手里的玉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荔枝的甜香似乎瞬间被恐惧冲散，殿里的暖意也变得刺骨起来。诸葛瞻一把抢过急报，手指抖得几乎捏不住纸页，上面的字迹像是活过来的毒虫，密密麻麻地爬进他眼里——阳安关守将蒋舒投降，傅佥战死，魏军已占了南郑，正分兵向乐城、汉城进发。
“怎么会……”诸葛瞻喃喃自语，阳安关是汉中的门户，地势险要，当年王平在此以少胜多，挡住了曹爽十万大军，怎么会说破就破？
屏风后的黄皓也钻了出来，脸色比诸葛瞻还要难看，嘴唇哆嗦着：“不……不会的，阳安关那么结实，怎么可能……”
刘禅瘫坐在龙椅上，脑子里一片空白。他想起小时候跟着刘备在荆州逃难，那时虽颠沛流离，却总有父亲和诸葛亮护着，天塌下来都有人顶着。可现在，父亲的陵寝早已长满了青草，诸葛亮的牌位在太庙积了薄尘，那些曾经护着他的人，一个个都走了。
“快……快传旨，让姜维回师！让廖化、张翼去支援汉中！”刘禅抓起案上的玉玺，手忙脚乱地往旨意上盖，印泥蹭得满手都是。
诸葛瞻却按住了他的手，声音异常平静：“陛下，来不及了。阳安关一破，汉中无险可守，姜维将军在沓中被邓艾缠着，怕是抽不开身。如今能做的，只有死守剑阁，再调南中兵马回援。”
“南中？南中不是要乱了吗？”刘禅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眼睛瞪得溜圆。
“爨氏再闹，也知道唇亡齿寒的道理。”诸葛瞻的目光扫过殿外，梧桐叶还在落，像是停不下来的眼泪，“臣这就去写檄文，让各郡世家捐粮出兵。国难当头，他们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家业毁于一旦。”
他转身要走，却被刘禅拉住了衣袖。皇帝的手在抖，声音里带着哭腔：“伯约（诸葛瞻字），你说……我们会不会像刘璋那样，守不住这成都城？”
诸葛瞻望着刘禅惶恐的脸，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想起父亲诸葛亮在《出师表》里写的“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那时他还小，不懂什么叫危急存亡，只觉得父亲的字太沉，压得人喘不过气。如今他懂了，可懂了又能怎样？
那些盘根错节的世家，早把蜀中的元气吸得差不多了。他们靠着祖辈的功勋占据良田，靠着联姻把持郡县，连诸葛亮定下的“九品中正制”都被他们玩成了世袭的工具。去年他想提拔几个寒门出身的武将，却被吏部尚书以“非世家子，恐难服众”挡了回来。那些藏在粮仓里的粮食，那些养在府里的私兵，本该是国之利器，如今却成了悬在头顶的石头。
他还想起上个月去拜访谯周，那位太学博士正对着一堆谶纬书发呆，见了他就说：“天之所废，谁能兴之？蜀汉气数已尽，不如早降，可保百姓无虞。”当时他气得摔了杯子，可现在，钟会的大军都快到家门口了，那些曾经高喊着“兴复汉室”的世家，怕是早就开始盘算着如何向曹魏献媚了。
“陛下放心，”诸葛瞻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肉里，“臣在，成都就在。”
他甩开刘禅的手，大步流星地走出殿外。秋风卷着他的衣袍，像一面残破的旗帜。黄皓从屏风后探出头，看着诸葛瞻的背影，又看了看瘫在龙椅上的刘禅，嘴角悄悄勾起一抹难以捉摸的笑。
殿外的梧桐叶还在落，一片接着一片，像是要把这座皇城埋进无边无际的秋色里。谁也没注意到，那尊诸葛亮留下的铜鹤，羽翼上的铜锈又厚了一层，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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