沓中的冬雪比绵竹来得更烈,鹅毛般的雪片卷着岷山的寒风,抽打在姜维的盔甲上,发出细碎的声响。他勒住战马,望着远处魏军的营寨——钟会的十万大军像一条巨蟒,盘在祁山与沓中之间的峡谷里,切断了他回援成都的所有路径。
“将军,斥候回报,钟会又增派了三万兵卒,在谷口筑起了三道壁垒。”副将宁随的声音带着霜气,“我们的粮草……只够支撑五天了。”
姜维沉默着拔出腰间的刀,刀刃在雪光中映出他鬓角的白发。他今年五十九岁,自二十七岁归蜀,已在这片土地上征战了三十二年。从诸葛亮帐下的仓曹掾,到如今的大将军,他的人生似乎只围绕着两个字:北伐。可此刻,这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口发疼。
三天前,他收到了诸葛瞻从绵竹送来的最后一封急报,字迹潦草,墨迹里混着血迹:“邓艾偷渡阴平,成都危殆,速归!”那时他正被钟会牵制在沓中,麾下的五万蜀军被分割成三块,连传递消息都需冒着九死一生的风险。他想突围,可钟会像块牛皮糖,死死咬住他的主力,不让他前进一步。
“再探!”姜维把刀插回鞘中,声音沙哑,“我要知道钟会的中军在哪里。”
宁随犹豫了一下:“将军,不如……我们退回南中?霍弋在永昌尚有兵马,若能与他会合,再图后计……”
“退?”姜维猛地回头,眼中布满血丝,“成都危在旦夕,我等身为汉将,岂能后退?”
他的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可宁随却从那决绝里读出了一丝疲惫。这些年,姜维的北伐早已成了蜀地的一根刺。延熙十九年,他大破王经于洮西,斩首万余,那是他离“兴复汉室”最近的一次;可次年在段谷,他被邓艾击溃,损兵折将,归来时,成都城里满是“请诛姜维以谢天下”的呼声。那时他便该明白,蜀汉的国力,早已撑不起他的执念。
可他放不下。
他总想起建兴七年,诸葛亮在祁山对他说的话:“伯约,你是凉州人,熟悉西羌风俗,若我不在了,北伐之事,便托付给你。”那时丞相的目光灼热,像要把毕生的理想都注入他的血脉。他跪倒在雪地里,叩首至流血:“维敢不效死力!”
这份承诺,成了他三十二年的枷锁。
为了北伐,他疏远了朝中大臣——蒋琬的儿子蒋斌劝他“休养生息”,他斥其“怯懦”;费祎限制他的兵马,他便在宴会上借郭循之手杀了费祎;谯周写《仇国论》讽刺他穷兵黩武,他把人家的奏章扔在地上,骂声“腐儒无知”。他像一头独狼,为了心中的目标,不惜与整个朝堂为敌。
可他没看清,这头狼的獠牙,早已在一次次徒劳的撕咬中磨平了。
“将军!”又一名斥候策马奔来,脸上结着冰碴,“成都……成都传来消息!”
姜维的心脏猛地一缩:“快说!”
“陛下……陛下降了!”斥候的声音抖得不成调,“邓艾兵临城下,陛下已献玺投降,还下了诏书,令各地蜀军……放下武器!”
“哐当”一声,姜维手中的马鞭掉在雪地里。他怔怔地看着斥候,仿佛没听懂那几个字。成都降了?那个他誓死保卫的朝廷,那个他赌上一生去“兴复”的汉室,就这么降了?
宁随等人“噗通”跪倒一片,哭声在风雪中蔓延开来。“将军,我们……我们怎么办?”
姜维猛地抬头,眼中迸发出骇人的光芒。他捡起马鞭,狠狠抽在马背上:“不降!随我杀回成都!”
五万蜀军在他的嘶吼中重整旗鼓,像一支绝望的利箭,朝着钟会的壁垒冲去。姜维身先士卒,手中的枪挑翻了第一个魏兵,枪尖上的血瞬间被冻成了冰。他看见宁随被三支长矛刺穿了胸膛,看见身边的士兵一个个倒下,可他停不下来——他不能停,一旦停下,那些年的北伐,那些死去的袍泽,那些丞相的嘱托,都成了笑话。
钟会站在壁垒上,看着下面疯狂的蜀军,眉头微蹙。他对身边的长史师纂道:“姜维真是个疯子。”
师纂笑道:“他不是疯,是傻。蜀汉都亡了,还拼什么命?”
钟会摇摇头:“你不懂。他是在跟自己较劲。”他挥了挥手,“放箭!”
箭雨如蝗,射向蜀军阵列。姜维的左臂中了一箭,鲜血浸透了衣甲,他却仿佛不知疼痛,依旧往前冲。直到身边的士兵不足千人,他才被魏军围在中央。
“姜维,降吧!”钟会在壁垒上喊道,“陛下已降,你何苦再做无谓的牺牲?”
姜维仰头看着钟会,忽然笑了。那笑声凄厉,像困兽的哀嚎:“钟士季,你懂什么!我姜维生于凉州,归蜀三十载,受丞相知遇之恩,此生唯知‘汉’字,不知‘降’字!”
他猛地调转马头,朝着魏军最密集的地方冲去,枪尖直指钟会的方向:“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丞相六出祁山而志未竟……我姜维,便是死,也要死在北伐的路上!”
枪影如龙,血光四溅。可终究寡不敌众,一支冷箭射中了他的坐骑,战马轰然倒地,将他掀翻在雪地里。魏军一拥而上,将他死死按住。
姜维被押到钟会面前时,浑身是血,左臂的箭还没拔出来。钟会看着他,忽然叹了口气:“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若不执着于北伐,蜀汉何至于此?”
姜维抬起头,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我北伐,是为兴复汉室;你伐蜀,不过是为功名富贵。你我道不同,不足与谋!”
“兴复汉室?”钟会冷笑,“你可知,你每一次北伐,蜀地要加征多少赋税?要多少百姓家破人亡?你口中的‘汉室’,早已成了压垮蜀地的重担,你却还把它当成信仰!”
这话像一把刀,捅进了姜维的心脏。他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喉咙里像堵着什么东西。他想起段谷之败后,成都街头百姓举着“罢兵”的木牌,朝他扔石头;想起去年征兵时,一个老妇跪在他马前,哭着求他放过她唯一的儿子……那些画面,他以前都刻意忽略了,只告诉自己:“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可现在,钟会的话让那些被忽略的画面变得清晰无比。或许,他真的错了?错把丞相的理想当成了自己的执念,错把蜀汉的国力当成了可以随意挥霍的资本?
“把他带下去,好生看管。”钟会挥了挥手,不忍再看他的眼睛。
姜维被关进了囚车,押往成都。车窗外,蜀军的尸体被雪覆盖,像一片白色的坟墓。他想起建兴十二年,诸葛亮去世时,他扶着灵柩回成都,那时的蜀地虽经战乱,却还有一股向上的气;可现在,那股气没了,只剩下绝望和麻木。
路过阴平时,他看见邓艾大军留下的痕迹——栈道被烧毁,悬崖上的绳索还在摇晃。他忽然明白,蜀汉的灭亡,从来不是因为哪一场战役的失败,而是因为从根上就烂了。刘备带来的荆州派与益州本土派的矛盾,诸葛亮留下的严刑峻法与民生疾苦的冲突,还有他自己这数十年北伐带来的国力虚耗……这些问题像蛀虫,一点点掏空了这个王朝的根基,邓艾的偷渡阴平,不过是最后轻轻一推。
囚车抵达成都时,刘禅已经受封“安乐公”,正在府中宴请邓艾、钟会。姜维被押到府门前,听见里面传来丝竹之声,还有刘禅的笑声。那笑声像针,扎得他耳膜生疼。
“陛下!”他朝着府内嘶吼,声音嘶哑,“臣姜维……回来了!”
府门紧闭,没有人回应。只有寒风卷着雪片,打在他的脸上。
后来,姜维试图策反钟会,想借魏军之手恢复蜀汉。他对钟会说:“将军若能诛杀邓艾,平定蜀地,便可拥兵自重,成就霸业。”钟会被说动了,可这场兵变最终败露,姜维被魏军乱刀砍死。
临死前,他看着成都的天空,雪还在下。他仿佛又看见诸葛亮站在五丈原的帐前,对他说:“伯约,治国当知张弛,北伐亦需有度。”这一次,他听懂了,可一切都晚了。
陈寿在写《三国志·姜维传》时,曾感叹:“姜维粗有文武,志立功名,而玩众黩旅,明断不周,终致陨毙。”其实他不知道,姜维的悲剧,从来不是个人的“明断不周”,而是一个偏安政权在“正统”执念与现实困境中的必然挣扎。
就像一个人抱着石头过河,明知石头会拖垮自己,却因为怀里的石头刻着“理想”二字,便不肯放手。最终,石头沉入水底,人也随之淹没。
沓中的风雪停了,可蜀汉的故事,终究在这漫天风雪里,画上了句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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