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寿坐在洛阳的书房里,窗外的槐树落了满地枯叶。他放下手中的笔,案上摊着《三国志·蜀书》的定稿,其中《后主传》的末尾,“国亡”二字墨迹未干,像两颗沉重的铁钉,钉在泛黄的纸页上。
“父亲,这蜀汉灭亡的缘由,当真如您写的这般简单?”儿子陈符端着茶进来,看着稿纸上“穷兵黩武,民力凋敝”八个字,忍不住问道。
陈寿接过茶盏,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恍惚间又回到了蜀地的绵竹关。那年他刚入姜维幕府,亲眼看见诸葛瞻的亲兵抱着断矛哭嚎,看见南中兵的藤甲在火中蜷曲成焦黑的一团。“简单?”他苦笑一声,“你可知,这八个字背后,是多少人的血与泪?”
他起身走到书架前,取下一卷《蜀科》——那是诸葛亮亲手制定的法典,竹简上的字迹遒劲有力,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严苛。“诸葛丞相治蜀,以‘严’着称,他说‘吾今威之以法,法行则知恩’,可他没料到,这‘威’若失了‘恩’的平衡,终会变成刺向民心的刀。”
陈符指着《蜀科》中“士卒逃亡,连坐三族”的条文:“这般严苛,百姓怎能不怨?”
“何止百姓怨。”陈寿翻到《李严传》,“李严本是刘备托孤重臣,只因督运粮草延误,便被诸葛亮废为庶人。丞相眼中,律法大于人情,却忘了东州派与荆州派本就心存芥蒂,这般处置,只会让两派矛盾更深。”
他想起延熙年间,自己因父丧未按礼制守孝,被益州派的谯周弹劾“不孝”,险些丢了官职。“蜀汉的朝堂,就像一架失衡的天平,荆州派握着砝码,东州派和益州派只能在秤盘上挣扎。诸葛亮在世时,还能靠个人威望压住,他一去,这天平便彻底歪了。”
陈符拿起案上的《仇国论》,那是谯周归降前写的文章,其中“处大国无患者,恒多慢;处小国有忧者,恒思善”一句,被陈寿用朱笔圈了出来。“谯周先生说的‘小国之忧’,是不是指蜀汉明知国力不济,却偏要学大国行事?”
“正是。”陈寿点头,“汉高祖据关中而统天下,是因关中沃野千里,民殷兵强;蜀汉据益州而欲复汉,却忘了益州不过一州之地,人口、物产皆不及曹魏十分之一。可诸葛亮偏要照着大汉的模子打造蜀汉——设三公九卿,置十二州牧,养十万大军,这就像让孩童扛鼎,岂能不被压垮?”
他走到窗前,望着洛阳城的宫阙。曹魏的朝堂虽也有党争,却懂得“量体裁衣”——文帝曹丕行九品中正制,笼络士族;明帝曹叡重农桑,减赋税;司马懿在关中屯田,数年便积粮百万。“曹魏知道自己有多大力气,便挑多重的担子。蜀汉却反其道而行,明明力气小,偏要挑最重的担,连喘口气的功夫都不给自己留。”
陈符翻到《姜维传》,看到“九伐中原,空劳民力”的评语,忽然问道:“姜维将军难道不知北伐耗损国力?”
“他知,却身不由己。”陈寿叹了口气,“姜维本是凉州降将,在蜀汉无根无基,除了北伐,他找不到更稳的立足之法。就像一个人掉进泥潭,越挣扎陷得越深,可他不敢停——停下,便是灭顶之灾。”
他想起沓中之战时,姜维的士兵穿着单衣在雪地里作战,冻饿而死的比战死的还多。那时有老兵哭着问:“将军,咱们打了一辈子,到底为了啥?”姜维说不出话,只拔出剑往前冲。“他的北伐,一半是为了诸葛亮的托付,一半是为了自己的生存。可他没算过,蜀地的百姓和士兵,早就熬不住了。”
父子俩沉默了许久,陈符忽然指着《后主传》中“百姓夹道迎魏师”的记载:“父亲,您说蜀汉的百姓,当真忘了先主的恩德,忘了丞相的教诲?”
陈寿拿起一支笔,在纸上画了两个圈:一个圈里写“生存”,一个圈里写“正统”。“百姓记恩德,也记饥寒。先主入蜀时,给了百姓安稳,他们便拥护;后来年年打仗,赋税重到活不下去,‘正统’二字便成了空话。就像这两个圈,‘生存’的圈填不满,‘正统’的圈再大,也圈不住人心。”
他想起成都草市的王婆,想起贫民窟的李狗儿,想起那些在魏廷减税时露出笑容的百姓。“他们不是忘恩负义,只是活得太苦了。当曹魏递来一碗热饭,他们便顾不得什么‘汉室’了——饭都吃不上,还谈什么正统?”
陈符似懂非懂地点头,又问:“那蜀汉的灭亡,到底是哪一步错了?”
“从第一步就错了。”陈寿的声音忽然沉重起来,“刘备入蜀,以‘兴复汉室’为旗,可这面旗太大,蜀地太小,撑不起。诸葛亮想把旗撑起来,便用律法勒紧蜀地的筋骨;姜维想把旗举得更高,便耗尽了蜀地的血肉。到最后,旗还没举稳,筋骨已断,血肉已枯,一阵风来,自然就倒了。”
他回到案前,提笔在《蜀书》末尾添了一段话:“蜀之亡也,非由一夕,盖因制度失衡,民心渐离。以一州之地,承大国之制,役重而恩薄,兵多而民寡,欲求长久,难矣。”
写完,他将笔搁在笔山上,长长舒了口气。仿佛看见绵竹关的雪,沓中的血,成都城的降幡,都随着这几笔落下,渐渐沉淀在历史的河床里。
陈符看着父亲的字迹,忽然明白:一个王朝的灭亡,从来不是某个昏君或奸臣造成的偶然,而是无数个“错步”累积的必然——错在对自身实力的误判,错在制度与现实的脱节,错在把理想变成了百姓的负担,错在让“正统”的光环,掩盖了民生的疾苦。
窗外的风卷起枯叶,打着旋儿落在地上。陈寿知道,自己写下的不仅是蜀汉的历史,更是给后世的一面镜子:能让王朝长久的,从来不是宏大的口号,不是严苛的律法,不是频繁的征伐,而是能否让百姓活得安稳,能否让土地长出希望,能否在理想与现实之间,找到那个最稳妥的平衡点。
这面镜子,映着蜀汉的兴衰,也映着所有王朝的宿命。就像潮水涨落,民心聚散,从来都有它的规律——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青史一页页翻过,那些关于蜀汉灭亡的议论渐渐淡去,可留在纸页间的教训,却像窖藏的酒,越久越浓,越品越让人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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