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元年四月二十八,卯时的太和殿,晨光初透,却驱不散弥漫在丹陛之下的凝重。辽南的疮疤未愈,新的焦灼已如藤蔓般缠绕上帝国的心脉。朱由校端坐御座,冕旒垂珠后的目光沉静如渊,静待着来自破碎山河的最新奏报。
兵部尚书崔景荣率先出列,声音带着清理战场的硝烟味:
“启奏陛下!金州卫急报二则:其一,工兵已清理战场残留铁蒺藜四十枚!龙华民神甫所荐西洋外科医士,以烈酒浸泡之锯行截肢术五例,伤者性命得保,余二十八人已愈。其二,”他展开另一份塘报,“野人女真一部萨哈连人遣使至金州卫,愿献岁贡貂皮百张,乞求朝廷庇护,速送册封文书,以抗……建奴劫掠之威!”
“庇护?”阶下有人低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哂笑。萨哈连远在黑水之滨,鞭长莫及。
户部尚书李宗延紧跟着上前,脸色比殿外天色更沉:“陛下!复州卫粮荒加剧!昨日自盖州卫增援之三千石粮,行至中途遭小股建奴骑兵袭扰!损失粮米五百石,护粮兵士折损十二人!余粮恐需明日方能抵复州!复州流民已生骚动,亟需辽东军就近暂借粮米二百石,以安人心,平息躁乱!”
工部尚书亦趋前,摊开一卷图纸:“东江镇毛总兵奏报,皮岛棱堡外围壕沟,经五百岛民十日昼夜挖掘,已完成总长六成,约三百丈!然铁锹损耗二十三把,麻绳磨损殆尽,民夫耗粮三十二石。恳请速调铁锹五十把,麻绳二百丈,以竟全功!”
数字冰冷,勾勒出辽南的饥饿、皮岛的艰辛、以及北方那如影随形的死亡威胁。朱由校的目光在舆图上游移,从金州的焦土,到皮岛的孤悬,再到遥远模糊的萨哈连。
“萨哈连远在极北,朝廷力有未逮。其心可悯,然事不可为。”朱由校的声音斩断了不切实际的幻想,清晰而果断,“户部所请,着辽东军即刻从就近军仓,借调粮米二百石,火速解往复州卫!所损五百石粮,由内库补足!工部所需铁锹、麻绳,着登州军器局备齐,以最快船速直发皮岛!兵部传谕金州卫,萨哈连使臣,善言抚慰,赐布帛茶盐,允其暂避建奴锋芒,册封之事……容后再议!”
“臣等遵旨!”旨意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激起回响,也暂时压下了朝堂的躁动。帝国的神经,再次被强行绷紧。
辰时的乾清宫西暖阁,海风的气息似乎透过紧闭的窗棂渗入。朱由校展开登莱巡抚袁可立的加急奏报,紧绷的眉宇终于舒展一丝。
“好!”他轻叩桌案,“‘海鹘号’增援得力!石料船队已安然穿越庙岛列岛,未再遇敌袭扰。此次运抵条石一百八十块,足可弥补前次损失,并供棱堡基座再推进两丈!”他眼中精光一闪,对王安道:“即刻传旨毛文龙:石料抵达,优先浇筑基座四角转角处!此乃棱堡筋骨,承力最重!另,三合土中,可掺入三成礁石碎末,以节省糯米耗用!”他顿了顿,想起那五百挥汗如雨的岛民,“参与挖壕民夫,每人加赏糙米二斗!告诉他们,朝廷记着他们的力!”
无形的链条再次转动。登州的军器在装船,皮岛的礁石将被粉碎掺入三合土,糙米的赏赐如同甘霖,滋润着孤悬海外的希望。
午时的瑚叶河畔,寒风卷过稀疏的林木,带着刺骨的凉意。皇太极的大营驻扎已三日。猩红的正白旗在营门处低垂,两千铁骑如同沉默的磐石。远处萨哈连部的领地一片死寂,不见炊烟,不闻人声。前日那颗悬于虎尔哈部寨门的头颅,其无形的威慑,显然已穿透密林,沉重地压在了萨哈连人的心头。
“贝勒爷,萨哈连人……缩回去了。”一名斥候低声禀报。
皇太极面无表情,只微微颔首。他目光扫过营地中央堆积的、散发着腥气的鱼干、兽肉,以及被粗绳捆缚、眼神空洞的虎尔哈部壮丁。“拔营。”他声音冰冷,“所得,悉数押回赫图阿拉!” 马蹄声再次响起,踏碎了河畔的寂静,裹挟着劫掠的果实与奴隶的血泪,踏上归途。北方的雪原上,生存的绞索正越收越紧。
未时的复州卫城,空气中弥漫着绝望与焦躁。流民聚集在临时衙署前的空地上,眼窝深陷,目光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大门。饥饿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着每一根神经。
“粮来了!辽东军的粮来了!” 一声嘶哑的呼喊撕裂了沉寂。数辆沉重的粮车在兵士护卫下驶入,扬起漫天尘土。新任吏目是个面容刻板的中年人,他推开衙署大门,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奉守备大人令,借粮二百石已到!按‘老弱优先’之制分发!年逾六十者,每日领粮一升!十岁以下孩童,每日半升!青壮者,待明日官粮抵达再行发放!敢有哄抢滋事者,严惩不贷!”
秩序在兵士的刀鞘和饥肠辘辘间艰难维持。老者和孩童在家人搀扶下,颤抖着手接过那救命的粮食。然而,当几个面黄肌瘦的青壮汉子眼见分粮无望,绝望和愤怒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凭什么没我们的份!”
“老子也要活命!”
“抢啊!”
人群猛地骚动起来,如同决堤的洪水扑向粮车!兵士的呵斥被淹没,维持秩序的栅栏被瞬间冲垮!场面顿时失控!
“反了你们!” 吏目脸色铁青,厉声喝道,“给我拿下!”
混乱中,两个冲在最前、叫嚷最凶的汉子被如狼似虎的兵士死死按倒在地,沉重的木枷瞬间套上脖颈,被拖到衙署前的高台上示众。枷锁碰撞的声响和痛苦的呻吟,像一盆冷水,暂时浇熄了暴动的火焰。余下的青壮看着台上同伴的惨状,又看看怀中嗷嗷待哺的幼儿或瑟瑟发抖的老父,眼中的疯狂渐渐褪去,只剩下更深的麻木与绝望。粮,暂时稳住了最脆弱者的性命,却也在活下来的人心中,刻下了更深的裂痕。城根下,几株未被完全践踏的番薯藤,在混乱的尘埃中,无声地伸展着柔韧的茎叶。
申时的赫图阿拉汗宫,膻腥味与草药味在低矮的毡帐里交织。阿巴泰躺在铺着熊皮的木榻上,左臂的伤口已溃烂成黑紫色,脓水混着黑血浸透了包扎的麻布,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腐臭。他浑身滚烫,时而抽搐,时而谵语,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痰响,那双往日里总带着桀骜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浑浊的痛苦。
“萨满……萨满!”帐外传来努尔哈赤嘶哑的呼喊,他拄着松木拐杖,髋部的旧伤让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走到榻前时,粗布袍角已被冷汗浸透。看到幼子溃烂的伤口,他猛地攥紧拐杖,指节发白——那伤口边缘的皮肉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黑、萎缩,像是被无形的毒虫啃噬。
“汗王,”负责诊治的萨满跪在地上,声音发颤,“铅锈已入骨髓,神仙难救……贝勒爷他……他总喊着要吃辽东的红果……”
阿巴泰突然剧烈抽搐起来,右手死死抓住努尔哈赤的袍角,喉咙里挤出破碎的音节:“父……汗……建州的……粮……”话未说完,头一歪,手重重垂落。那双眼睛终究没能闭上,残留着对生的最后一丝贪恋。
“啊——!”努尔哈赤发出一声闷吼,猛地一拳砸在木榻边缘,震得药碗摔在地上,褐色的药汁溅满熊皮。髋部的旧伤像是被这声怒吼撕裂,剧痛顺着脊椎直冲头顶,他眼前一黑,差点栽倒,被身旁的皇太极眼疾手快扶住。
“父汗!”皇太极的声音带着刻意压制的沉稳,目光却扫过阿巴泰僵直的身体——铅弹贯穿伤,果然是催命符。他扶着努尔哈赤颤抖的身体,能清晰感受到老汗王胸腔里翻涌的暴怒与悲恸,那股力量几乎要撑裂他的骨骼。
帐外的镶黄旗甲士听到动静,齐齐跪倒在地,甲叶碰撞的脆响里,透着山雨欲来的死寂。努尔哈赤扶着皇太极的手臂,缓缓站直,浑浊的眼睛里血丝密布,死死盯着阿巴泰的尸体,又猛地转向帐外——那里,赫图阿拉的城墙在暮色中泛着冷光,墙根下还堆着明军撤退时来不及带走的铁蒺藜。
“备祭!”他的声音像是从生锈的铁器里挤出来,“告诉各旗……阿巴泰的血,要用汉人的骨头来偿!”话音未落,髋部的剧痛再次袭来,他踉跄着靠在榻边,额头的冷汗滴落在阿巴泰冰冷的手背上,如同两滴滚烫的血泪。
皇太极垂下眼帘,掩去眸底一闪而过的光。阿巴泰死了,死在明军的铅弹下,死在赫图阿拉的心脏里。这不仅是一条年轻的性命,更是父汗心头最软的那块肉——从今往后,老汗王的每一次疼痛,每一次暴怒,都将刻着阿巴泰的名字,刻着对明廷更深的恨。而这恨,终将化作他手中最锋利的刀。
毡帐外,暮色彻底吞没了赫图阿拉的轮廓,只有汗宫的火把,在越来越浓的夜色里,跳动着不安的火焰。
申时的承乾宫,弥漫着淡淡的药香与一种小心翼翼的宁静。司礼监随堂太监恭敬地立于殿内,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陛下口谕:周娘娘静养期间,一应份例加倍,太医院每日奉安胎药一服,务保凤体安康,龙胎安稳。轮值之事,娘娘无需挂怀。”
周妃倚在铺着厚厚锦垫的软榻上,闻言微微欠身:“臣妾谢陛下隆恩。” 待太监退下,她沉默片刻,目光落在窗边小几上几页墨迹未干的纸笺,那是她前日亲手抄录的《陕西坡地种薯耐旱法》。她转头对侍立一旁的芸香低语:“将这抄录之法,送去翊坤宫任贵妃处。她父亲戍守北疆,或更知此等耐旱之法,于边地军民……有无可用之处。”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看似平坦的小腹,一丝未明的忧虑深藏眼底。深宫之中,一点未定之孕,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涟漪已悄然扩散。
酉时的钟粹宫,灯火明亮。轮值的张裕妃已备好清淡适宜的晚膳。她并非仅以容色侍君,此刻更捧着一份详尽的文书呈上:“陛下,辽东孙元化大人奏报:前次拨付之五千斤棉花,已悉数纺成粗布,裁制兵卒冬衣两千件。余下棉絮,尚可填制被褥若干。唯弹花匠人手奇缺,恳请再拨熟手十人,以竟全功。”
朱由校接过奏报,目光扫过那些务实的数字,微微颔首:“着顺天府即选弹花熟匠十名,明日随辽东粮船启程,月给银一两。” 他放下奏报,却见张裕妃并未退下,而是从袖中又取出一份清单,轻声道:“臣妾想着辽东将士苦寒,已令尚衣局昼夜赶制棉袜五百双,可一并附船送去,略御风寒。”
朱由校抬眼,看着眼前这位心思细腻的嫔妃,眼中掠过一丝赞许:“裕妃有心了。”
戌时的皮岛,海风呼啸,浪涛拍打着礁石。巨大的“海鹘号”在简陋的码头旁投下庞大的阴影。毛文龙亲自站在船板旁,火光映着他满是风霜的脸。他指着正被岛民喊着号子、用粗大绳索和滚木艰难卸下的巨大条石:“那三十块最平整的!给老子小心抬!那是棱堡基座顶面的脸面!其余的,砌外墙,给老子码结实了!”
不远处,挖掘壕沟的工地上火把通明。白日里“每人加赏糙米二斗”的消息如同强心剂。岛民们赤裸的上身汗流浃背,肌肉在火光下贲张,铁锹挥动的频率明显加快,泥土飞扬。监工的百户大声吆喝着:“加把劲!今夜再给老子挖出二十丈!棱堡早一天立起来,咱们就早一天安全!朝廷的米,管够!” 粗犷的应和声与海浪声、凿石声交织在一起,在这孤悬海外的险地,谱写着生存与守卫的铿锵乐章。预计今夜可再挖二十丈的壕沟,如同一条黑色的希望之线,向着黑暗深处顽强延伸。
亥时的钟粹宫,烛火摇曳。辽阳棉纺与皮岛石堡的奏报已批复完毕,朱由校正欲取过下一份奏疏。殿内极静,唯有烛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以及张裕妃在一旁轻轻研墨的沙沙声。
就在这静谧的刹那——
识海深处,那沉寂的器灵,骤然发出一阵艰涩、古旧、如同千年铜门缓缓开启般的摩擦声,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清晰,更近,仿佛直接在颅骨内震荡:
“…龙嗣……可启…新枢…”
语意模糊,戛然而止。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留下几圈迅速扩散又归于平静的涟漪。
朱由校执笔的手,悬在半空,指尖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眉心深处,那无形的“收心盖”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低语触动,传来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悸动。龙嗣?新枢?器灵从未提及与此相关之事。此语……必与承乾宫那缕悬而未定的脉息紧密相连!
他面上波澜不惊,只将悬停的笔尖轻轻落在御案光滑的紫檀木面上,发出极轻的“嗒”的一声。目光扫过案头堆积的奏疏,最终落在摇曳的烛火上,深邃难测。片刻后,他放下笔,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异样:“夜深了,安置吧。”
张裕妃温顺应声,悄然安排宫人准备。朱由校起身,烛光将他高大的身影投在墙壁上,微微晃动。承乾宫未定的脉息,器灵突如其来的低语,如同两条无形的丝线,在这一刻悄然缠绕,系上了帝国最深不可测的未来。窗外的夜色,愈发浓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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