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点了点头,不再纠结于“力”的问题,信步走到了另一间房内。
这间房里的桌案上,摆放着一些镜片和金属筒状物。
邓绍煜很有眼力见,连忙从一个铺着软布的盒子里,取出一个手腕粗细、小臂长短的黄铜圆筒,恭敬地呈到张居正面前。
张居正好奇地接过,入手微沉。
仔细观看,才发现这圆筒外部由黄铜打造,做工颇为精致,筒身两端镶嵌着透明的镜片。
“此物是……?”
邓绍煜连忙上前解释道:“元辅,此物名唤‘窥筩’,陛下御赐新名为‘望远镜’。
其原理类似眼镜,置于眼前望向远处,可将景物拉近看清,只是不能治疗眼疾,专为望远之用。”
张居正闻言,从善如流,依言将望远镜举到眼前,对着窗外望去。
只一眼,他便忍不住轻“咦”了一声,脸上露出惊异之色。
先前听邓绍煜说类似眼镜,他还以为是能矫正视力、治疗眼疾之物。
没想到这器物刚放到眼前,视野中的远处景物竟陡然放大了数倍!
原本只能看个轮廓的远处酒楼,此刻连窗内酒客举杯的动作、脸上的表情都清晰可辨!
简直是目视极远,洞察秋毫!
邓绍煜在一旁带着几分自豪介绍道:“自前元以来,‘眼镜’此物便颇受关注,尤引陛下好奇。”
“如今天下镜片产业,以杭州府最为发达。
故而学府在半年前便特意遣人前往杭州学习磨镜技艺,还费了些功夫,请了两位技艺精湛的老师傅回来坐镇。”
“不仅掌握了镜片平光、凹透镜、凸透镜的研磨奥秘,还据此制造出了这望远镜、‘窥螽’等多种新奇物件。”
邓绍煜年纪虽轻,却也深谙“人前显圣”之道。
像刚才研究“力”那种过程复杂、成果不那么直观的课题,就要用一堆专业术语(如摩擦力、对照实验)让其显得高深莫测。
而像镜片这种原理或许复杂,但成果极其显着的事物,则要简化过程,突出其神奇效果。
果不其然,张居正对望远镜爱不释手,闻言越发好奇:“‘窥螽’?这又是何物?”
望远镜他已见识,这“窥螽”显然又是一件新奇的发明。
邓绍煜伸手引向房间另一侧桌案上固定着的一个更为复杂的装置,介绍道:
“方才那是望远,而‘窥螽’便是显微……嗯,陛下御赐新名为‘显微镜’。”
说到名字,他语气略有些无奈,伺筩、窥螽多么古雅而有韵味的名号,
皇帝偏偏御赐一堆直白浅显的名字,一点也不尊重他们这些“发明人”的雅趣!
张居正弯腰,仔细打量这显微镜的全貌。其结构果然比方才的望远镜要复杂精巧许多。
一个稳定的木制或金属支架放置在桌案上,上下各镶嵌着一块小透镜,中间隔着一段精心计算的距离,使得视线能够通过两层透镜的交叠。
最下方则放置着一片透明的玻璃薄片(载物片),上面似乎放着点什么样本,看起来有些微尘。
他心中意动,当即好奇地俯下身,将眼睛凑到显微镜上方的目镜处。
这一看,更是让他忍不住低呼出声:“这……这哪里是灰尘!分明是虫卵!”
玻璃片上那些看似微不足道的斑点,在镜下竟然被放大了数倍,呈现出清晰无比的虫卵结构,甚至能看清其上的细微纹路!
邓绍煜见状,自豪感更甚,解说道:“起初我们钻研镜片组合时就发现,将两片特定的透镜以恰当方式交叠,能将微小事物放大数倍。
若是结构设计合理,其放大能力比望远镜更为惊人!”
“所以才将其命名为‘窥螽’(螽,指蝗虫一类小虫),此物如今足以将微小事物放大九倍有余!”
这个倍率,在当时已足以让人看清许多肉眼难以分辨的微观世界,
如水中的微生物、植物的细胞结构、以及各种虫卵的细节,故名“窥螽”。
最初甚至有人提议叫“跳蚤镜”,觉得更形象,好说歹说,
最后皇帝才拍板,御赐了“显微镜”这个同样直白但更显庄重的名字。
张居正把着显微镜,对着那小小的玻璃片看了又看,恋恋不舍。
好一会儿,他才直起身,深吸了一口气,回头看向徐阶,目光灼灼,缓缓开口道:“此二镜,如今可还有富余?能否各送一副至内阁?”
人见了如此新奇又实用的器物,难免心生喜爱,尤其是张居正这等肩负国事的重臣。
更何况,他方才还想着要替皇帝的“爱好”把关,如今亲眼见到成果,自然更要身体力行地支持(兼监管)。
尤其是那望远镜……合该立刻送给宣大总督王崇古看看!
兵部那些官员定然也会视若珍宝!
这要是用于军中了望、侦察敌情,简直是军国重器啊!
好好好!
张居正心中连道三声好。
小皇帝哪怕是发展个人爱好,也比世宗皇帝当年沉迷斋醮炼丹、追求长生不老,要来得利国利民得多啊!
张居正问完,徐阶还未答话,旁边的邓绍煜立刻面露难色,抢先回道:“元辅,望远镜库房里尚有几件备用的,可以即刻奉上。
但这显微镜……却需等我们完成手头一系列观测实验后,才能腾出一件。
此物如今正由李诚铭先生掌管,用于重要课题,轻易挪动不得,暂时也拿不出第二件成品。”
别看这些小玩意儿似乎不起眼,那可都是老师们带着学生,依靠手工一点点打磨、调试出来的,远未到量产阶段。
望远镜因为制作出来已有段时间,相关的望远、测距实验也基本完成,尚有富余。
但这显微镜的实验课题远未结束,其最佳结构也是皇帝偶然提及一些“奇思妙想”,
大家还在摸索其深层原理,后面还有大量的对比观测、样本制备等实验要做。
皇帝的课题要求还没完成,哪有额外的人力和物力去专门为内阁制造?
——尤其皇帝还提出,现在的镜片研磨精度不够,成像还不够清晰锐利,要求他们继续优化镜片的研磨工艺。
张居正闻言,心中虽觉可惜,但也知道事关皇帝的“课题”,不好强求,便只好先要了一件望远镜。
他转而向徐阶再三叮嘱道:“老师,待到此间关于显微镜的研究告一段落,
方便之时,定要记得给内阁也送一两件过来。此物于……于开阔眼界,大有裨益。”
徐阶含笑点头应下。
随后,一行人又往其他几间房转悠了一番。
所见情景大抵类似,都是以皇帝提出某个具体疑问为起点,然后向下布置任务、拨给经费课题的形式展开研究。
墙上挂着一些木牌,上面写着各式各样、在张居正看来有些“稀奇古怪”的研究方向:
“力与运动之关系:观察记录,整理概括,设计实验加以论证。”
“光之本质探源:基于已有现象,提出合理猜测,并设计实验验证。”
“气之性质研究:基于其对物体形态、物态变化之影响,猜测其性质,设计实验探索。”
诸如此类。
一众学生和学者,但凡在某个课题上取得阶段性成果,或是有了重要的发现,
便可以整理成报告,前往西苑向皇帝亲自汇报——哪怕是阶段性的、不完整的发现,皇帝也往往乐于听闻,并给予鼓励。
譬如李诚铭,便因为在此处授课和参与研究颇有建树,被特授了“学者”荣衔。
又譬如眼前的邓绍煜,也因为参与镜片研制和望远镜、显微镜的改进有功,同样被特授了“学者”。
直到此时,张居正才偶然听闻,原来在这“求真书院”内部,荣衔体系亦有高低:“学生”之上为“学者”(分两江、四海),
而“四海学者”之上,最高等级的尊荣,竟被称为——大学士!
“大学士”这三个字,由不得张居正不多想,不敏感!
如今在朝堂之上,有“大学士”之称的,可只有入值文渊阁、参与机要的阁臣!
那至少也是翰林出身、简在帝心的廷臣核心!
皇帝在这书院内也设“大学士”之称,其意何在?
是仅仅作为一个荣誉头衔,还是别有深意?
奈何此刻周围人多眼杂,张居正不便拉着徐阶细问,只得将这份疑虑暂且压下。
转悠得差不多了,张居正心情复杂地拍了拍邓绍煜的肩膀,勉励道:“你祖上乃是太祖高皇帝亲封的开国功臣,世袭爵位。
如今家族虽因故降等为侯,但未尝不能在你这一代,凭借真才实学,为国建功,再现祖上荣光。
好好在此钻研,学得真本事,将来必有施展之地。”
邓绍煜受宠若惊,惊喜不已,连忙深深弯腰行礼,口中称谢:“学生谨记元辅教诲!定当努力!”
直到张居正与徐阶的身影消失在院门之外,邓绍煜才直起身。
他望着两人离去的方向,眼中闪烁着混合着敬畏与向往的光芒,低声喃喃自语,将内心深处那蓬勃的野心与志向,悄然埋藏:
“大丈夫,当如是也。”
万历元年十一月初十,文华殿内,气氛凝重得如同殿外铅灰色的天空。
御阶之下,两班廷臣手持象牙芴板,垂首肃立,鸦雀无声。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连平日里最细微的衣料摩擦声都清晰可闻。
偶有官员偷偷抬眼,与对面同僚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旋即又迅速低下,生怕成为众矢之的。
御阶之上,少年天子朱翊钧端坐于御案之后,面色沉静,正不疾不徐地翻阅着面前堆积如山的奏疏。
受这两日首辅张居正之子张敬修科举风波的影响,事件的核心人物张居正今日并未出席廷议,告假在家。
但即便事主缺席,由此事引发的朝局震荡与紧张氛围,却没有丝毫减弱,反而因此更多了几分猜测与不安。
不少官员看似眼观鼻、鼻观心,实则心中早已波涛汹涌,有人跃跃欲试,想要借此机会再添一把火;
也有人暗自权衡,思忖着如何在此漩涡中明哲保身。
“啪!”
一声轻响,朱翊钧合上了手中最后一份奏疏,声音在寂静的大殿中显得格外清晰。
他抬起头,锐利的目光缓缓扫过阶下众臣,眉头微蹙,带着一丝明显的不悦:
“怎么?前几日朕在万寿宫静修养德时,诸卿上奏踊跃,弹章如雪片,议论如鼎沸,俨然一副国事蜩螗、非诸卿不可收拾的模样。
今日朕特来文华殿,当廷垂询,欲听诸卿高见,尔等却又缄口结舌,如同深冬寒蝉?”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压,字字敲在众臣心上。
目光最终定格在站在科道官员班列前排的一人身上,朱翊钧将手中那份言辞最为激烈的奏疏轻轻按在御案上,点名道:
“兵科右给事中,陈卿。”
陈吾德心头一凛,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
“你的奏疏,” 朱翊钧指尖点了点那本奏章,
“引经据典,辞气严正,将元辅此番请辞,斥为‘以退为进’,‘挟国事以迫君父’,可谓字字诛心,骂得最是酣畅淋漓。便由你,先来说说看。”
事件起因……
原来,就在初六那日,首辅张居正依照惯例,再次上疏恳请致仕。
这本是阁臣面对非议时,以示谦退、观望上意的标准流程,按常理,风波或可暂歇,静待皇帝、两宫表态,或是张敬修自己识趣罢考。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六科十三道的言官们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立刻蜂拥而至。
或上奏弹劾,或于朝会时当廷斥责,众口一词,皆称张居正此举绝非真心求退,
实乃“以退为进”,是以搁置国事、摆挑子相威胁,逼迫皇帝与两宫在其子科举一事上让步——
不让儿子考,我就不干了,这难道不是赤裸裸的胁迫圣心?
更有甚者,在奏疏中隐晦提及,皇帝尚未亲政,如今朝廷大权操于“朋党”之手,便有此等隐患,长此以往,君权何以自处?
其中,尤以兵科右给事中陈吾德的措辞最为尖锐激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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