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高仪以此举将两位同僚“摘”出去之后,他才顿了顿,直起身,继续说道:“不过,既然陛下垂询,
而臣……臣又无兄弟子侄,孑然一身,于这科举人情并无牵绊,今日便僭越,说上两句旁观者之言。”
这便是“无敌”之人的优势了。没有子嗣牵绊,未来也不会有,自然就没了“回旋镖”打到自己身上的风险。
既然无嫌可避,也就能说几句“公道话”了。
朱翊钧微微颔首:“先生但讲无妨。”
高仪清了清嗓子,缓缓道:“陛下,刘给事中所言,确是在理。
我等身为陛下辅臣,代天理物,居于枢要。
无论是科场考官人选、经义解读风向,还是策论选题偏好,或多或少都受我等平日政见、言行影响,难保毫无偏倚。
子侄若于此际参考,纵使其身正,亦不敢妄言能完全杜绝物议,确保绝对公正。”
这番话听起来颇为公道,但众臣都静静听着,知道后面必有转折。
果然,高仪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沉重而充满人情味:“然,然!为人父母者,
若子侄确有真才实学,胸怀经纬,渴望于科场一展抱负,
又岂忍心因自身官职所累,便断送其平生所愿,绝其进取之路?”
他长叹一声,面露难色:“此实是……君恩与亲情,国事与家事,两难周全啊!
臣等身处其间,左右为难,唯有……唯有恳请陛下圣心独断,体恤下情。”
这一番话,并非废话。
它巧妙地在冰冷的“君臣大义”之中,掺入了温暖的“父子亲情”,为人情留下了一个立足点,也为皇帝接下来的裁决铺垫了台阶。
群臣神色各异,心中各有盘算。
待主要人物都表过态后,终于轮到了皇帝一锤定音。
朱翊钧沉吟半晌,目光再次扫过全场,缓缓开口,声音沉稳:
“诸卿之意,陈情之由,利弊之辩,朕已悉数了然于胸。”
殿内顿时更加安静,落针可闻。
只见皇帝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感慨之色:“如今,朝野内外,多有议论,说朕只顾回护元辅,罔顾科场公道,有失偏颇……”
他不管底下臣工信不信,目光先看向首倡此事的刘不息:
“刘卿,你这道奏疏,其上得是否全然出自公心,毫无私念,朕心知肚明。”
刘不息面色陡然一变,张口就要出列请罪辩解。
朱翊钧抬手虚按,阻止了他,继续说道:“然,言官之名望,莫不出于弹劾谏诤;
言官之功绩,莫不出于犯颜直谏。
此乃太祖、成祖定制,朕深知其意,亦从未想过废黜言路。”
他肯定了科道言官制度存在的必要性与进步性,但话锋随即一转,触及了问题的核心:
“然,事有两面。良法亦需善用。
倘若缺乏善于纳谏的君主,缺乏超越党争的孤直之臣,缺乏恪尽职守的个人操守,
则言官之弹劾,便易沦为党同伐异之工具,甚少顾及国朝大局。
如今朝中,惜名爱身、邀功躁进者众,为弹劾而弹劾,却于国计民生无甚裨益,此风不可长。”
这话已然带着一丝严厉的批评,虽未点名,却让不少科道官员低下了头。
刘不息更是额头冒汗,僵立当场,心中惶恐万分,以为自己押错了宝,即将大祸临头。
然而,朱翊钧话锋再次一转,语气变得缓和甚至带着一丝赞赏:
“但,刘卿此次所奏之事,你弹劾得对!”
“科场公道,事关国本,言之有物,切中时弊!
即便此举或有些不顾全朝廷眼下推行新政之大局,亦是你职责所在,分内之事。
朕,没有理由因此苛责于你。”
刘不息闻言,如蒙大赦,长长舒了一口气,但想起皇帝方才对他动机的质疑,又不敢完全放松,只好深深一揖,不敢再多言。
朱翊钧不再看他,目光转向兵科右给事中陈吾德,语气变得更为恳切:
“陈卿,你当初因先帝内廷花费之事,直言极谏,乃至受廷杖、遭贬谪,是朕即位后,方将你重新起复。”
“你方才说,你附议刘卿之奏,乃是秉持公道说话,朕……信你。”
这话一出,旁边的刘不息神色不免有些幽怨,同样是言官,为何待遇如此不同?
他却不知,朱翊钧这份“区别对待”,源于对陈吾德其人的了解。
在原本的历史中,陈吾德后来因得罪张居正再次被贬,直到张居正死后被清算,中枢欲重新起用他,他却并未赴任。
由此可见,此人或许固执,或许不合时宜,但大概率并非那种跟风炒作、邀名养望之辈。
陈吾德听闻皇帝如此信任,神色顿时变得极为复杂,既有感动,亦有几分士为知己者死的激动,
他郑重朝御座方向深深一拜:“臣……臣卑鄙之身,竟蒙陛下信重若此……臣,顿首!”
朱翊钧点了点头,坦然受了他这一礼,继续对着他,也对着满朝文武说道:
“你说此事有违公道,朕亦认!”
“但,朕并非神明,无法做到世事洞明,更无法保证这朝堂之上、天下之事,能做到绝对的公道,绝无半点徇私!”
他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现实的无奈与坦诚:
“诸卿皆是四品以上高官,尔等子嗣,依制皆可荫授监生,起步便高人一等;
即便致仕归乡,尚可免除数千亩田赋;
即便……即便有时行事有亏,戕害百姓,至多也不过贬官削职,又何曾与庶民同罪?
这世间,本就没有绝对的公平!”
“如今此事,情与法,公与私,难以两全。
朕权衡再三,不得不以国事大局为重!”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陈吾德,也看着所有人:“至于这‘公道’二字,路漫漫其修远兮,朕愿与诸卿,一同慢慢求索,慢慢弥补。”
“陈卿,朕这番苦心,这番不得已,你……可能理解?”
这番话,掷地有声,既坦承了现实的不完美,也表明了向前看的决心。
判断一个政权的好坏,不在于它是否完美无瑕,而在于它是否拥有不断自我革新、奋力向前的心气。
只要一代比一代做得好,便值得肯定,若有一天走了下坡路,再骂不迟。
朱翊钧没有那么天真,妄图在一夕之间建立起一个绝对公平的乌托邦。
这番话,刘不息听进去多少不得而知,但那陈吾德,闻听皇帝言辞如此恳切坦诚,竟真的耸然动容,眼眶微红,再次顿首,声音已然哽咽:
“陛下……陛下推心置腹,臣……臣岂能不明?
臣……顿首!再顿首!”
一时间,竟凝噎不能成语。
朱翊钧心中暗叹,知道此人已被说服。
他轻轻抬手,示意陈吾德平身,目光随即转向一直面色不豫的刑部尚书王之诰,语气变得平淡甚至有些疏离:
“王卿。”
王之诰心头一紧,出列躬身:“臣在。”
“朕知你心中所郁结者为何,私下也曾与你谈过多次。”
朱翊钧缓缓道,“但平心而论,事到如今,你仍觉得这一切,都该怪在朕的头上吗?”
王之诰的心结,在于其认为皇帝过于倚重张居正,使得刑部在许多事务上被架空,他这位尚书当得憋屈。
朱翊钧已给过他多次机会,但其人始终怨天尤人,既然如此,好话歹话都已说尽,也不必再虚与委蛇了。
今日拿到廷议上公开质问,就是要逼他做出选择。
王之诰无端受此重话,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出列,伏地跪拜:
“臣……年老昏聩,不堪驱策。恳请陛下……准臣……致仕还乡!”
皇帝的话太重,“致仕”已是保全颜面最后的选择。
朱翊钧没有任何犹豫,点了点头,目光转向一旁的翰林院掌院学士申时行:“申先生。”
申时行似乎有些神游物外,被点名才恍然惊醒,连忙出列:“臣在。”
“着吏部,即刻会推刑部尚书人选。” 朱翊钧命令道,语气不容置疑。
“臣……领旨。” 申时行躬身应下,心中波澜起伏。
场上众臣看着皇帝在这轻描淡写之间,便罢免了一位正二品的部院大臣,无不感到措手不及,心生凛然。
这位少年天子平日里看似温和讲理,但一旦展现威势,竟是如此果决凌厉!
一时间,群臣噤若寒蝉,文华殿内气氛降到了冰点。
就在这时,朱翊钧缓缓从御座上站起身。
他居高临下,俯视着阶下黑压压的臣工,声音沉稳而有力:
“匿名揭帖之事,已然散布出去,如今士林学子议论纷纷,天下人都在看着朕,看着朝廷,如何看待这‘公道’二字。”
“朕苦思冥想,并无两全其美之策。既不能因噎废食,因避嫌而废才,亦不能全然罔顾物议,有损科场清誉。”
“故,朕决定,制外开恩,特事特办。”
他目光扫过众人,宣布了自己的裁决:
“自今科始,往后凡在京四品以上堂官,计三十一人,其子侄参加会试者,朝廷便按实际参考人数,为本科会试额外增取录名额!”
“另,今科所有堂官子侄之试卷,糊名誊录后,暂由朕……亲自批阅!”
最后一句,他看向礼部尚书马自强:“大宗伯,如此安排,礼部以为可乎?可能堵住那悠悠众口,彰显朝廷至公之心?”
马自强后知后觉,连忙拜倒在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陛下圣明!如此既全了君臣之情,又顾了科场之公,臣……佩服!”
吕调阳与王崇古闻言,也是大大松了一口气,两人对视一眼,均看到对方眼中的庆幸,连忙出列,朗声附和:“陛下圣明!臣等并无异议!”
随着三位重臣下拜称颂,群臣无论心中作何想法,此刻也只能纷纷紧随其后,山呼之声响起:
“陛下圣明!”
无人敢在此刻质疑少年天子是否有足够的经学造诣来评判那些进士试卷。
朱翊钧扫视一圈,见无人反对,便点了点头:“既无异议,此事便到此为止。余下政务,诸卿继续商议吧。”
说罢,他不再停留,转身便欲离开御座,走向侧殿。
就在身影即将没入侧殿门帘之际,朱翊钧的脚步忽然顿住。
他缓缓回过头,目光再次掠过殿中众臣,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警告:
“哦,对了。如今锦衣卫都指挥使之位空悬,朕也未曾下令,去追究那匿名揭帖,究竟是何人抄录,又是何人散布。”
他的目光变得深邃而冰冷:“诸位臣工,皆是国家栋梁,日后遇事,还望多想想江山社稷,多想想黎民百姓。若都能如此,朕……感激不尽。”
这话如同冰锥,刺入每一位官员的耳中。
群臣不约而同地再次伏地,齐声请罪:“臣等谨遵圣谕!”
待他们抬起头时,御阶之上,已空无一人,只剩下那盘龙金椅,在透过窗棂的光线下,散发着幽幽的、令人敬畏的光芒。
万历元年十一月十九,距离冬至仅剩两日。
西苑太液池畔,寒气已有些刺骨,水面边缘结了一层薄薄的脆冰。
朱翊钧正绕着太液池慢跑,时而撑腰缓行,调整呼吸,时而甩开臂膀加速小跑一阵。
三五个太监装模作样地跟在身后,个个气喘吁吁,落后几个身位——
原则上他们自然跑得过年轻皇帝,但原则在紫禁城里,往往得看谁握着权柄。
朱翊钧对此早已习惯,前世今生的阅历让他对这类“默契”心照不宣。
他一面跑着,脑子里一面转着近来几件烦心事。
前几日刚把张居正从丁忧的困境中“夺情”请回,这厮非但没有感恩戴德,
反而在听闻自己于廷议上“威福自用”后,竟联合起高仪,一本正经地上奏,
言道慈庆宫已然修缮完毕,西苑终究地处偏僻,非天子常居之所,既然当初约定的一年之期已至,便该正位乾清宫了。
这就让朱翊钧有些坐蜡了。
是,他当初负气搬来西苑,确实说过等慈庆宫修好、内廷清理完毕就回去。
一方面是因陈太后宫中失火之事心中憋闷,
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借机将内廷的太监、宫女、匠人彻底梳理一遍,该遣散的遣散,该调离的调离。
如今气也顺了些,宫里也像是被大水冲刷过一遍,安全隐患降低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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