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武二十二年的初冬,来得比往年更急一些。刚过十月,几场北风裹挟着寒流掠过海面,仙岛上便有了明显的肃杀之意。常绿的林木依旧苍翠,但许多草木的叶片边缘已染上枯黄,山坡上的野花大多凋零,只剩下些耐寒的菊科植物还顽强地顶着或白或黄的小花。海水的颜色变得沉郁,浪涛拍岸的声音也似乎更加厚重沉闷。岛民们早已换上厚实的夹袄,储藏好过冬的柴薪和食物。
星辉苑内,孩子们的学习与成长并未因天气转寒而停歇,反而因为户外活动减少,更多了几分沉潜的意味。
秦昭已近九岁,身姿越发挺拔,举止间那份超越年龄的沉静与书卷气更加融合,偶尔凝神时,眼眸深处似有星辉微闪。他对星象、地理、历史的探究已初步形成自己的方法体系,不仅记录观测,更尝试归纳、推演,并常常与徐靖、祖父探讨其中蕴含的“理”。秦寿开始传授他一些更为基础的、关于人体经络气血、阴阳五行的常识(剥离了修炼部分),将其与天文地理、四季流转进行类比联系,旨在拓宽其认知框架,打下“天人相应”观念的根基。秦昭对此展现出惊人的接受能力与举一反三的悟性,常能提出一些颇有见地的问题。他的“星辉感应”能力在稳步提升,虽依旧微弱,但已能较为清晰地区分几种主要星辰(如北斗、心宿、参宿等)散发的“意”之差异,并在秦寿的指导下,尝试将这种微妙的感应与自身的呼吸、心念做最初步的、极其温和的调和,用以宁神静思,效果初显。
秦毅七岁,个头已与十岁孩童相仿,体格健壮如小牛犊,冬日厚重的衣物也掩不住其矫健的身形。他每日雷打不动的练武时间,从夏秋的清晨移至午后天光最好的时段。桩功早已成为习惯,如今已能稳稳站上两刻钟而气息不乱,下盘稳固异常。秦安开始传授他家传剑法(同样源自守夜人武学,经秦寿改良)的入门套路,一招一式要求极为严苛。秦毅练得极其投入,木剑挥动间风声隐隐,已有了几分凌厉之势。他对兵法的兴趣有增无减,徐靖为他找了些简化的兵书战策(如《孙子》部分篇章的通俗解读),他竟也能看得津津有味,并结合自己摆弄沙盘“战阵”的经验,提出一些虽稚嫩却颇有想法的见解。秦寿偶尔会与他“实战”切磋几招(将力量、速度压制到极低),借此点拨他临敌应变、借力打力的技巧,秦毅每每获益匪浅。
明婳五岁,灵秀之气愈发内蕴,安静时如一幅淡雅的水墨画,灵动时又如冰雪初融的溪流。她对自然的感知已不止于花草,开始对天气变化、潮汐大小、甚至岛上小动物(如松鼠、海鸟)的行为规律产生模糊的直觉性认知。她的善良与体贴是润物细无声的,总能在家人需要时,送上恰到好处的关怀。她跟随秦汐学习辨识的草药种类已过百,并能协助进行一些简单的炮制。秦寿对她的引导依旧“无为”,只是在她表现出对某件事物(如某种草药的药性、月相的圆缺规律)特别感兴趣时,才会以闲谈的方式,深入浅出地讲解一些相关知识,绝不强求。明婳的领悟力极佳,常常一点就透,且能融会贯通。她周身那股清灵之气更加醇和,尤其在月夜,即使不刻意静坐,呼吸间也似有月华微光自然流转,滋养身心。
这一日午后,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海风带着湿冷的寒意。秦昭正在书房整理他近期对冬季星象与物候关联的笔记;秦毅在练武场与秦安对练新学的几式剑法,呼喝声与木剑交击声在寒风中格外清晰;明婳则和阿莲在暖阁里,围着炭盆,一边烤着番薯,一边听阿莲讲古老的渔村传说。
忽然,负责了望与接待的赵龙匆匆来到主院,神色间带着罕见的郑重,向秦寿禀报:“岛主,码头来了一艘大船,悬挂朝廷旗号,来者自称光禄勋郭况,携陛下密诏及厚礼,恳请面见岛主,有十万火急之事相求。”
“光禄勋郭况?”秦寿眉头微蹙。郭况,他知晓此人,乃是已废皇后郭圣通之弟,原郭皇后的家族核心人物。刘秀废后之后,为安抚河北郭氏,并未过多追究郭氏子弟,郭况反而因其姐被废,行事更加谨慎,官至光禄勋,掌宫廷宿卫及顾问应对,算是皇帝近臣。他亲自前来,还带着“密诏”和“厚礼”,口称“十万火急”,这阵势非同一般。
秦寿略一沉吟,道:“请至前厅奉茶,我即刻便来。”同时,神识已悄然延伸至码头。只见一艘体量颇大、装饰考究却不失威严的官船停泊,船头立着一位身着深紫色官袍、头戴进贤冠的中年官员,面容端肃,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忧色与长途跋涉的疲惫,身后跟着数名精悍的随从,捧着大大小小的礼盒。观其气息,郭况本人并无武功在身,随从中倒有两三人气息沉凝,是一流好手,应是护卫。
秦寿心中已有几分猜测,能让一位九卿高官如此焦急亲自跨海而来的,又涉及“密诏”,多半与宫中那位有关——光武帝刘秀。
他整理了一下衣衫,缓步向前厅走去。经过练武场时,秦安已收剑望来,眼中带着询问。秦寿微微摇头,示意他不必跟随。经过书房,秦昭也闻声抬头,秦寿对他道:“昭儿,你也来前厅,在一旁听着。”他有意让逐渐知事的秦昭,接触一些更真实的岛外高层事务。秦昭虽有些意外,但立刻放下笔,整理衣冠,恭谨地跟在祖父身后。
前厅内,炭火正旺,驱散了冬日的寒意。郭况已端坐客位,见到秦寿进来,立刻起身,整了整衣冠,竟深深一揖:“下官光禄勋郭况,奉陛下密旨,特来拜见秦先生!冒昧打扰仙居,万望海涵!”姿态放得极低,语气诚挚,甚至带着几分恳求之意。
秦寿拱手还礼:“郭大人远来辛苦,请坐。不知陛下有何旨意,大人亲临我这海外荒岛?”他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郭况依言坐下,却有些坐立不安,目光在秦寿和跟随进来的秦昭身上扫过(对秦昭的出现略有诧异,但未多言),深吸一口气,从怀中取出一卷明黄色、以火漆密缄的帛书,双手捧上:“秦先生,此乃陛下亲笔密诏,请先生过目。”
秦寿接过,拆开火漆,展开帛书。上面是刘秀亲笔,字迹依旧有力,却比记忆中少了几分圆融,多了些潦草与力不从心之感,甚至有几处墨迹略显涣散。内容先是客套问候,感念当年点拨之恩,随即笔锋一转,直言去岁秋冬以来,圣躬违和,时感眩晕气短,精力大不如前,太医多方调治,虽稍缓解,然沉疴难去,每况愈下。近来尤甚,常觉心悸神疲,恐大限将至。自知命数有时,不敢强求,唯心中尚存两事难安:一者,天下初定,太子(刘庄)年幼,国事千头万绪,恐身后无人妥善托付,宵小趁机作乱;二者,念及先生乃世外高人,仙踪难觅,平生憾事,便是未能与先生再叙一面,亲聆教诲。故遣心腹近臣郭况,携寡人心意,冒昧恳请先生,念在昔日一面之缘、数语之情,能否移驾洛阳,容寡人一见?若蒙允准,则寡人死而无憾矣。言辞恳切,甚至带了几分英雄末路的悲凉与祈求。
秦寿看完,将帛书轻轻放在案上,沉默片刻。历史的时间轴在他心中清晰浮现。刘秀确实于建武中后期开始身体状况不佳,最终于建武三十三年(公元57年)驾崩,距此时尚有十余年。但此刻他信中所述症状,结合其早年征战积累的暗伤和称帝后的劳心劳力,出现严重健康问题也在情理之中,未必是立刻致命的征兆,但显然是遇到了极大的健康危机,甚至可能威胁生命。
“陛下龙体欠安,老夫亦感忧虑。”秦寿缓缓开口,“然老夫乃山野闲人,不通医术,于朝政国事更是一窍不通。陛下身边有天下良医,有肱股贤臣,何须求助于我?”
郭况闻言,急忙道:“先生过谦了!陛下尝言,先生乃真仙中人,见识超凡脱俗,当年一席话,令陛下受益终生,至今铭记。陛下非是求医问药,实是……实是心中有些关乎江山社稷、身后安排的疑难抉择,举朝上下,无人可商,无人敢言!陛下言道,唯有先生,超然物外,洞察世情,或能……或能为他拨开眼前迷雾,指一条明路。再者,陛下对先生仰慕思念日久,此番病中,此念更炽。下官临行前,陛下再三叮嘱,言此请或许唐突,然实出于至诚,望先生体谅。”说着,他起身再次长揖,“下官知先生不喜俗务,然陛下殷殷期盼,关乎国本,下官斗胆,恳请先生慈悲,随下官往洛阳一行!陛下已备好一切,绝不敢劳先生久留,但求一见!”
他的姿态近乎哀求,眼中焦虑与期盼交织。显然,刘秀此次是下了极大的决心,甚至可能将此行视为托付后事、稳定心神的关键一步。派郭况前来,或许也有借其与阴皇后、新太子一系相对疏远(毕竟是废后之弟),且身为近臣可信的身份,以示此行纯属皇帝个人私谊,不涉朝堂党争的考量。
秦寿再次沉默。带秦昭来旁听,此刻起到了作用。秦昭站在祖父侧后方,将郭况的神情、言语,以及祖父手中那封言辞恳切到近乎悲凉的密诏内容(他眼神极好,隐约看到一些),尽收眼底。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到帝国最高权力者的私人请求,感受到那种即便身为帝王,在疾病和死亡面前同样脆弱无助,以及对于超然智慧近乎执着的渴求。这与他平日里读史书中那些威严英武的帝王形象,以及徐靖所讲的“天子垂拱而治”的理想画面,产生了巨大的反差。原来,皇帝也会重病,也会害怕,也会如此低声下气地求人。这个认知,对他冲击不小。
“陛下心意,老夫已知。”秦寿终于再次开口,语气依旧平静,“然老夫有言在先,久居海外,不通世事,更不涉朝局。即便前往,也不过是与陛下叙谈几句闲话,于陛下之忧,恐无实际助益。”
郭况听出有转圜余地,大喜过望:“先生肯往,便是天大的恩典!陛下但求一见,绝不敢以俗务相扰!下官可立军令状!”
秦寿摆摆手:“郭大人言重了。陛下乃英明之主,自有天佑。老夫……可以随你去洛阳一趟。”
郭况激动得几乎要落泪,连连称谢。
“不过,”秦寿话锋一转,“老夫需做些安排,三日后动身。另外,此行我只带一名仆从(意指秦安),轻车简从,不惊扰地方。到洛阳后,只见陛下,不住驿馆,不接见任何朝臣。事毕即返。此三点,需郭大人确保。”
郭况毫不犹豫:“一切依先生吩咐!下官即刻传信回京安排!”
秦寿点头,让赵龙带郭况及其随从去客房休息安顿。
待郭况离开,秦寿看向秦昭:“昭儿,都听到了?”
秦昭点头,小脸上神色复杂:“祖父,陛下他……真的病得很重吗?他信里……好像很怕。”
“生老病死,无人可免。帝王将相,亦是血肉之躯。”秦寿淡淡道,“权势再大,面对自身生命的流逝,与常人无异,甚至因牵绊更多,忧虑更重。这便是真实。”
“那祖父您去……能帮他吗?”秦昭问。
“我非神医,救不了他的命。也非宰相,解不了他的国事之忧。”秦寿目光深邃,“或许,他只是需要找一个与朝堂利益完全无关、却又让他信服的人,倾诉一番,确认一些想法,或者……仅仅是为了却一桩心愿。我去,是念在旧日一面之缘,以及他确实算是一位有为君主,于民有德。至于能否‘帮’到他,不在我,在他自己。”
秦昭若有所思。
秦寿又道:“我此去,短则一月,长则两月便回。岛上诸事,有你父亲和徐先生在,可保无虞。你需继续用功,照看好弟弟妹妹。尤其毅儿,练武不可懈怠,亦不可冒进。婳儿还小,多陪陪你祖母和母亲。”
“孙儿明白,祖父放心。”秦昭郑重应下。
消息很快在岛上核心成员中传开。刘衍听闻皇帝病重遣使来请秦寿,感慨万千,对秦寿道:“陛下雄才大略,开创中兴之世,不想盛年染恙……秦先生若能前去,哪怕只是宽慰圣心,亦是功德一件。”他身为前朝宗亲,对刘秀的功业是认可的,更有一种复杂的、超越朝代的惋惜。
秦安得知要随义父前往洛阳,立刻开始准备。秦汐有些担忧,但知义父决定之事必有道理,只是细心为丈夫和义父准备行装,尤其是御寒衣物和常用药物。
阿莲则是纯粹的不舍与担忧,拉着秦寿的手:“寿哥,那洛阳城听说大得很,也复杂得很,你……你可要小心些,早些回来。”
秦寿拍拍她的手,温言安慰:“放心,只是去见个故人,说几句话就回。你在家看好孩子们。”
最有趣的是秦毅和明婳的反应。秦毅听说祖父和父亲要去“皇帝住的地方”,又是紧张又是兴奋,追着问洛阳城有多大,皇宫是不是金子做的,会不会看到很多大将军。秦寿简单告诉他,是去探望一位生病的老人,并非去游玩。秦毅似懂非懂,但叮嘱父亲:“爹爹,你要保护好爷爷!”
明婳则似乎感应到什么,抱着秦寿的腿,仰着小脸,乌溜溜的大眼睛里满是依恋和不舍:“爷爷,你要去看的那个皇帝爷爷,病得很痛吗?婳儿希望他快点好起来。爷爷也要快点回来,婳儿会想你的。”她的小手轻轻抓着秦寿的衣角,那份纯净的关怀让秦寿心头一软。
三日后,清晨,天色微明。码头边,那艘官船已准备就绪。秦寿只带了一个简单的包裹,秦安背着行囊和长剑侍立一旁。郭况及其随从早已在船边恭候。
阿莲带着秦汐、秦昭、秦毅、明婳,还有刘衍、徐靖等人,都来到码头送行。海风凛冽,吹得人衣袂飞扬。
“祖父(义父),一路保重!”孩子们齐声说道。
秦寿目光扫过家人,在阿莲担忧的脸上略作停留,点了点头,又对秦昭道:“昭儿,家中暂交你看顾。”
秦昭挺直脊背,用力点头:“孙儿定不辱命!”
秦寿不再多言,转身与秦安登上官船。船只缓缓离岸,向着西北方向驶去,逐渐消失在晨雾与波涛之中。
码头上,阿莲久久凝望着船只消失的方向,秦汐挽着她的手臂轻声安慰。秦昭面色沉静,心中却波澜起伏。皇帝病重、祖父应召、家国大事……这些遥远而宏大的词汇,第一次如此真切地与他熟悉的人和事联系起来。他感到自己肩头似乎多了些什么。
秦毅则拉着母亲的手,望着海面,小声说:“娘,等我长大了,也要像爷爷和爹爹一样厉害!”
明婳依偎在阿莲身边,望着祖父离去的方向,小手在胸前合十,仿佛在默默祈祷。
仙岛恢复了表面的宁静,但一股无形的牵挂与等待,已萦绕在每个人心头。岛外的洛阳城,那位开创了东汉盛世却正值盛年便饱受病痛折磨的帝王,正引颈期盼着一位世外高人的到来。而那位长生者,将再次踏入红尘中心的漩涡,去面对一位帝王的生命困惑与历史洪流中的又一次交汇。沧波云岫之间,远思已寄;凤阙龙庭之内,疾讯待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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