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璇儿听闻自家夫君被天王召去陪驾,心下暗喜,面上却只作平静,唯眼角眉梢流转的一丝光彩,泄露了内心的欣慰与骄傲。
柳筠儿在一旁瞧得真切,眸光中不禁流露出几分艳羡,她与吕绍之事尚在未定之天,见此情景,自然心生感慨。
王曜不敢怠慢,忙向母亲陈氏、尹纬、徐嵩、吕绍等人告了声罪,便随着那名前来传唤的小宦官匆匆出帐而去。
御帐矗立在细柳原的高处,比寻常将领的营帐宏阔数倍,以厚重的明黄锦缎围成,四周羽林郎执戟肃立,帐顶矗立的秦字大纛在春风中猎猎作响。王曜整了整因连日奔波略显褶皱的天青色直裾戎服,深吸一口气,方才由内侍引着踏入帐内。
但见帐中灯火通明,铺设着车师国进贡的繁花地毯。
苻坚并未端坐御座,而是随意踞坐在紫檀木嵌螺钿云龙纹榻上,身着赭黄绫缎直裾袍,领缘袖口以金线密绣十二章纹,头戴一顶赤金卷云纹小冠,显得颇为闲适。
太子苻宏与长乐公苻丕分坐左下首,苻宏穿着月白暗花绮缎深衣,腰束白玉带钩,气质温雅;
苻丕则是一身绛紫团窠联珠对兽纹锦缎缺骻袍,足蹬乌皮靴,更显英武。
右下首依次是破虏将军吕光、征虏将军石越、京兆尹慕容垂、扬武将军姚苌。
吕光依旧身着鱼鳞纹明光铠,肩披猩红斗篷,风尘仆仆;
石越穿着深青色菱纹绢武官便服,沉稳寡言;
慕容垂则是一袭深红色菱格纹绫缎窄袖胡服,领口袖缘以银线绣着繁复的忍冬卷草纹,虽静坐无言,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之气;
姚苌笑眯眯地把玩着手中青玉貔貅,身上宝蓝色联珠对鸭纹绸袍在灯下泛着流光。
对面,毛兴与毛秋晴并肩而坐,毛兴已换回深紫色龟背纹绫缎常服,毛秋晴则仍是那一身利落的黑色菱纹罗窄袖胡服,墨发以一根银鎏金卷草纹簪松松绾住,少了几分沙场锐气,添了几分女儿家的清丽。
此时帐内气氛融洽,苻坚正指着面前食案上一盘炙烤得滋滋冒油、撒着西域孜然与胡荽的羊肋排,对吕光笑道:
“世明,快尝尝鲜,这是西域诸国进献的羔羊,肥嫩得很,正好犒劳你巴蜀征尘。”
吕光忙叉手谢恩:
“陛下厚赐,臣感念不尽。”
姚苌在一旁凑趣:
“吕将军此番立下大功,只怕日后这进献宫廷的羔羊,都要紧着将军营里送了。”众人皆笑。
王曜趋步上前,至帐中躬身行礼,声音清朗:
“臣王曜,奉召觐见,陛下万岁!”
苻坚目光含笑投来,虚抬右手:
“子卿来了,不必多礼,快平身,就座吧。”
“谢陛下。”
王曜再拜,起身后又向在座诸公团团一揖。
“见过太子殿下,长乐公,诸位将军。”
苻宏微微颔首,温言道:
“王参军辛苦了。”
苻丕则笑容更显热络,直接抬手示意:
“子卿不必客气,快请入座。”
王曜目光扫过,见毛秋晴下首尚有一空位,便径自走过去坐下。
毛秋晴见他过来,一贯清冷的脸上竟微微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下意识地将身子稍稍往父亲那边挪了半分,垂下眼睑,专注地看着自己面前那杯未曾动过的蒲萄酿。
苻坚将这一幕收入眼底,唇角微弯,却不点破,转而问道:
“子卿,方才与你母亲、妻子团聚,可还安好?朕将你匆匆召来,未曾扰了你天伦之乐吧?”
王曜忙欠身答道:
“陛下言重了,臣得沐天恩,家人亦感荣耀。母亲与内子皆叮嘱臣,定要尽心王事,以报陛下知遇。”
苻丕适时接口,语气充满赞赏:
“子卿孝义两全,才兼文武,实乃我等之楷模也。”
他这话看似对王曜说,目光却若有若无地扫过苻宏。
吕光捻须笑道:
“长乐公所言极是,子卿虽年少,然胆识谋略,确非常人可及。穿越三百里险山奇袭敌后,若非大智大勇,断难成事,毛将军,你说是也不是?”
他最后一句却是意味深长地问向毛兴。
毛兴闻言,虎目一睁,声若洪钟:
“吕将军此言,深得我心!子卿此番不仅建功立业,更是救了小女性命,老夫……老夫感激不尽!”
说着,竟举起面前硕大的酒爵。
“来,子卿,老夫敬你一爵!”
说罢,不等王曜回应,便仰头一饮而尽。
王曜连忙举爵:
“毛将军厚爱,折煞晚辈了。同袍相助,分所当为,不敢言谢。”亦将爵中酒饮尽。
征虏将军石越虽寡言,此刻也看向王曜,目光中带着审视与认可,沉声道:
“王参军临阵沉毅,调度有方,假以时日,必为国之栋梁。”
他顿了一顿,似是无意间问道。
“却不知王参军日后,可想在哪部衙署历练?”
苻宏、苻丕等人闻言,都不由得放下酒爵,看向王曜。
王曜放下酒爵,神色恭谨而坦然:
“石将军谬赞,曜年轻学浅,唯知尽忠职守。陛下与大秦何处需要,臣便往何处效力,岂敢自择差遣?但凭陛下安排。”
苻坚闻言,脸上笑容愈盛,显然对王曜这番回答极为受用,抚掌道:
“好!子卿有此公心,朕心甚慰。”
此时,一直静坐的慕容垂缓缓开口,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沉稳:
“陛下,臣虽与王参军初次晤面,然早在犬子慕容农家书中,便屡闻王参军之名。犬子直言王参军不仅太学经义精深,于农事、刑名乃至天文地理,皆有涉猎,且见解独到。今日观之,犬子所言不虚,王参军于兵道一途,竟也有如此造诣,真乃奇才也。”
他目光平静地看着王曜,仿佛透过他看到了些许熟悉的影子,那侃侃而谈、智珠在握的风采,隐约与记忆中某个惊才绝艳的身影重合,心下暗忖,此子姓王,又出身华阴,莫非……
与那位已故的冤家有何渊源?此念一生,再看王曜时,目光中便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深意。
王曜对上慕容垂的目光,谦逊道:
“京兆尹过誉了,道厚兄才学胜曜数倍,其所言多为鼓励之词,曜愧不敢当。天下学问,看似门类殊途,然其理本同,譬如江河百川,终归大海,曜不过偶有所得,妄加揣测,实不敢当‘奇才’之名。”
姚苌一直在旁笑眯眯地听着,此刻眼珠一转,目光在王曜与毛秋晴之间打了个转,忽然抚掌笑道:
“哎呀呀,听诸位这么一夸,我倒越发觉得,秋晴侄女与王郎君站在一起,真是郎才女貌,般配得很呐!毛将军,你说是不是?这般佳婿,可是打着灯笼也难找,若不是姚某没有适龄的女儿,定要抢先招赘了去!”
他说得戏谑,帐中气氛却顿时一凝。
毛兴闻言,面色瞬间变得极为尴尬,张了张嘴,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毛秋晴更是猛地抬起头,俏脸飞红,又羞又恼地瞪了姚苌一眼,若非在御前,只怕早已发作。
苻坚见状,笑骂一句:
“景茂,休得胡言乱语!子卿早已成家,夫人董氏已有身孕,你在此胡吣什么?罚酒三爵!”
姚苌豁然顿悟,连忙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讪笑道:
“哎呀!陛下恕罪,毛将军恕罪,臣不知,臣失言,该罚,该罚!”
说着,毫不含糊地连饮三爵,面上依旧带着那副人畜无害的笑容。
经此一闹,帐内气氛微妙的尴尬方才化解。
宫人们适时端上新烹的茶汤,乃是以葱、姜、枣、橘皮、薄荷、酥等物与茶饼一同熬煮,香气浓郁,又奉上各色精致茶食,如雕胡饭团、裹蜜寒具、琥珀饧等。
酒过三巡,食案上的炙肉、鹿脍、酸浆拌制的时蔬渐次撤下,换上了应季的樱桃、甘棠等鲜果。
苻丕忽然放下手中银箸,目光转向王曜,神色转为郑重:
“子卿,方才席间所言,皆是你巴蜀之功。然目下国家多事,四境未宁。淮南战事,不知子卿可有耳闻?彭超、俱难二位将军已渡淮水,正会攻盱眙,晋将谢玄率军数万屯于泗口,却观望未进。以你之见,此番淮南用兵,前景如何?”
此言一出,帐内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于王曜身上。
苻坚亦放下茶碗,露出倾听之色。
王曜心下一凛,知道此问非同小可,忙离席躬身道:
“长乐公垂询,本不当辞。然曜人微言轻,且初涉军旅,于淮南全局所知不详。在座诸位皆国家柱石,久历戎机,深谙兵要,曜安敢在此班门弄斧,妄议军国大事?”
苻丕却摆了摆手,语气笃定:
“子卿不必过谦,你为毛将军所拟那篇淮南方略,条分缕析,切中肯綮,丕已拜读,深为叹服。况且你此番巴蜀用兵,奇正相合,颇得兵法精髓,绝非寻常书生纸上谈兵。陛下在此,但说无妨,只当是集思广益。”
苻坚也颔首道:
“永叙说的是,子卿,今日帐中皆是朕之股肱,但抒己见,言者无罪。”
见天王也发话,王曜知推脱不过,沉吟片刻,整理了一下思绪,方缓缓开口,声音清朗而沉稳:
“既蒙陛下与长乐公不弃,臣便冒昧陈词。臣以为,彭超、俱难、邵保三位将军,自去岁秋末用兵,苦战近半载,方克彭城、下邳、淮阴等重镇,将士已然疲敝。”
他略一停顿,见众人皆凝神静听,便继续道:
“如今贸然渡过淮水,会攻盱眙,战线骤然拉长,后勤转运愈发艰难。淮南之地,水网密布,河汊纵横,此乃晋军舟师所长,我军步骑之短。臣恐其凭借舟楫之利,或遣偏师迂回,伺机断我淮水粮道。届时,屯于泗口的谢玄若趁我军粮草不继、士气低落之机,挥师进击,彭、俱二将军背水临敌,退路堪忧,恐有……倾覆之虞。”
他这番话一出,慕容垂眼中精光一闪,持杯的手微微一顿,看向王曜的目光充满了惊异。
此子所言,竟与自己在太极殿宴会时的分析几乎如出一辙!他如何能有这般见识,难道真是天纵奇才?
姚苌脸上那惯有的笑容也收敛了几分,眯着眼睛打量王曜,心中同样翻腾不已,自己和慕容垂能看出其中凶险,是数十年沙场血火中磨砺出的敏锐嗅觉,这小子年未弱冠,此前不过一太学生,怎的也嗅出了这其中的味道?
苻丕听着王曜的分析,面色变幻不定。
他本意是想考校王曜,或许能听到些不同于慕容垂的见解,甚至暗中存了暗压慕容垂一头的念头,岂料王曜的看法竟与慕容垂不谋而合,这让他心中既惊且妒,更有一种急于将这等人才揽入麾下的迫切。
他强压下复杂心绪,追问道:
“那以子卿之见,该当如何?”
王曜从容答道:“依臣愚见,眼下之急,非在贪功冒进,而在巩固根本。应命彭超、俱难等部即刻放弃围攻盱眙,退回淮北,固守彭城、下邳等既得重镇,抚民积谷,精练士卒,待时机成熟,再图南下。若……若朝廷仍决意用兵,也应当诏令他处兵马即刻东下驰援,切不可让彭、俱二位将军独以数万疲惫之卒应敌!”
这番补充策略,又与慕容垂当日所言一般无二!
慕容垂心中震撼更甚,恍惚间,王曜那侃侃而谈、意气风发的侧影,与他记忆中那位算无遗策、挥斥方遒的故人身影几乎重叠,一个念头不可抑制地涌上心头——此子,莫非真是王景略之后?
苻坚听罢,沉吟良久,目光扫过慕容垂,见其微微颔首,心中已有计较,叹道:
“子卿与道明所见略同,皆老成谋国之言,淮南之事,容朕细思。”
苻丕见父王如此说,知道再问无益,转而将话题引开,语气中带着探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意:
“子卿博古通今,文武兼修,实在令人佩服。却不知君这般渊博学识,是如何修得的?莫非真有生而知之者?”
王曜谦道:“长乐公取笑了,天下间事物万殊,其理本一。譬如农事,欲得嘉禾,须知天时、察地利、尽人力,此中权衡,与治国用兵之道,岂无相通之处?刑名之学,明是非,定赏罚,求的也是一个‘中正平和’,与儒教‘致中和’之理暗合。臣不过坚信格物致知之理,于经史子集、百家之言乃至民生百态,皆留心学习,偶加揣摩,希冀能触类旁通罢了,实无他巧。”
他这番话语气平和,苻丕听了,默然片刻,只是点点头,心中却暗道:
“格物致知……说来轻巧,然能贯通者几何?此人之才,莫非真乃天授?”
这场御前宴饮,王曜可谓锋芒初露,虽言辞谦逊,然其见识已深深震撼了在座众人。
毛秋晴在整个宴席中话语不多,大多时候只是静静地听着,目光偶尔落在王曜侧脸,见他与当世顶尖人物对答如流,不卑不亢,心中亦泛起波澜。
她见王曜杯中酒尽,便会默默地再次为他斟满,动作自然,仿佛理所应当。
毛兴将女儿这番情态看在眼里,再想到王曜早已娶妻,且夫人即将临盆,心中不禁百味杂陈,又是惋惜,又是无奈,只得暗叹一声,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
苻坚见时辰不早,便道:
“今日欢聚,甚为尽兴,世明、子卿等远道归来,征途劳顿,早些回去歇息,来日方长,朕还需倚仗诸位,共襄大业。”
众人闻言,皆离席拜谢天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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