渤海湾的黎明,寒气刺骨。
狭窄的船舱里,空气凝滞得如同灌满了铅,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劣质柴油和冰冷海腥的混合气味,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肺叶上。
恐惧像无形的藤蔓,在无声中悄然滋长,缠绕着每一颗剧烈跳动的心脏。
唯一的声响,是老旧雷达屏幕发出的、带着电流杂音的“滋滋”声。
那上面,一个代表死亡的光点,正以一种冷酷的、不祥的匀速,稳定地向着他们这支由三十条机帆船拼凑起来的船队逼近。
“球磨号。”
参谋长陈海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刮着喉咙:
“轻巡洋舰……四门一百四,两门七六高炮,四具鱼雷管……”
这些冰冷的参数无需多言,舱内所有人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那是足以将他们这支“船队”撕成碎片的钢铁巨兽。
而他们的依仗,除了几艘勉强焊上机枪的武装机帆船,大部分是征用的渔船。
唯一的“重拳”,是固定在领头船甲板上的那门105毫米榴弹炮:“解放3号”。
这是黄崖洞兵工厂的骄傲。
然而,在这波涛汹涌的海面上,这门陆炮显得如此孤零脆弱。
颠簸的甲板,会让炮弹飞向何方?
无人敢打包票。理论上一万一千米的射程,此刻更像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奢望。
“司令员,航线两侧全是鬼子的岛礁,避无可避……要不要冒险转向?”
陈振邦望着伫立在雷达屏前的背影,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许云庭的背影纹丝不动,目光仿佛焊死在那个索命的光点上。
二十分钟,最多二十分钟,那低矮狰狞的舰影就会刺破海平线。
出发前夜,老首长罗明哲紧握他双手的沉重嘱托,如同滚烫的烙印灼烧着他的神经:
“云庭,这五万山东子弟,交给你了。
带他们过去,在黑土地上,给咱们中国人,扎下根!”
这信任重若千钧,此刻却化作了骨髓里淬炼出的钢铁意志。
“不转!”
许云庭猛地转身,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全队保持航向航速!命令‘泰山’、‘沂蒙’号(炮兵船),立刻卸炮衣!装定射击诸元!
目标‘球磨’,预设距离一万二,听我命令!”
“可是司令员,咱们的炮……”陈振邦的忧虑几乎写在脸上。
“所以要让它再近点!”
许云庭打断他,一把推开舱门,凛冽的海风裹挟着咸腥瞬间涌入,吹散了些许窒闷。
他大步流星冲向甲板,“我去炮位!”
甲板上,战斗的气息被瞬间点燃。
帆布“哗啦”一声被猛地扯开,冰冷的晨光倾泻在“解放3号”修长的炮管上,泛着幽蓝的、不屈的金属光泽。
炮长老赵,那张被风霜和硝烟刻满沟壑的脸上,胡子拉碴,此刻却如同磐石般沉稳。
他佝偻着腰,布满厚茧的手指正用象限仪一丝不苟地测量着炮管的仰角,每一个微调都凝聚着老兵的老练与决绝。
几个装弹手赤裸着上身,汗水和油污混在一起,肌肉紧绷,早已严阵以待。
“老赵,有几分把握?”
许云庭的声音穿透了引擎的轰鸣和海浪的喧嚣。
老赵朝浑浊的海里啐了一口浓痰,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东方海平线上那越来越清晰的剪影:
“陆上打王八壳,十发八中。
这海上……打这浪里翻腾的铁棺材……”
他咧了咧干裂的嘴唇,露出一口被劣质烟熏黄的牙,眼神里却燃烧着近乎疯狂的火焰:
“司令员,您就指个地儿!弟兄们这条命,今天撂这儿也值了!”
毕竟这是要心心念了十三年的故土,他心里有一种视死如归的冲动。
许云庭举起沉重的望远镜。
视野中,“球磨”号那低矮的舰影已清晰可见,烟囱喷吐着傲慢的黑烟,以巡航速度不紧不慢地行进着。
舰桥上,隐约可见晃动的人影,一派悠闲景象——雷达兵或许在打盹,或许,压根没把这些“渔船”放在眼里。
这份致命的傲慢,成了他们唯一的生机。
“距离?”
许云庭的声音异常平静,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一万米!
……九千五!
……九千!”
观测员的声音一声紧过一声,如同催命的鼓槌,狠狠敲在每个人的心头。
许云庭放下望远镜,深深吸了一口冰冷刺骨的空气,咸腥味直冲肺腑。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牢牢锁定“球磨”号前甲板那座最具威胁的主炮塔。
“老赵,”声音低沉,却蕴含着爆炸性的力量。
“看见前头那铁王八的脑门没?
就砸它!一轮急促射,把咱们压箱底的半穿甲弹,全给我招呼过去!
打完,不管死活,全队油门踩到底,朝北,冲!”
“是!!”
老赵的吼声如同炸雷,瞬间点燃了整座炮位!
刹那间,甲板化作了沸腾的熔炉!
炮栓“哐当”一声被狠狠拉开,沉重的金属撞击声令人牙酸。
炮轮在甲板上擦出刺耳的尖啸,炮架螺栓发出痛苦的呻吟。
装弹手青筋暴起,嘶吼着将二十五公斤重的半穿甲弹塞入炮膛,滚烫的金属灼烧着皮肤也浑然不觉。
老赵的吼声压过一切:
“高低加二!方向左零零三!快!快!!”
炮管在液压装置的嘶鸣和人力疯狂的推动下,艰难而精准地调整着角度。
许云庭紧靠在被海风冷却的炮盾旁,透过望远镜,“球磨”号舰桥上鬼子水兵惊愕的面孔已清晰可见。
八千米!
“预备——!!”
老赵的吼声撕裂了呼啸的海风。
七千五百米!!
“放——!!!”
世界仿佛在脚下崩裂!
炮口猛然喷吐出长达数米的炽烈火龙,震耳欲聋的巨响如同天罚降临!
整条船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砸中,剧烈地颤抖、呻吟!
甲板上的人被震得东倒西歪。
许云庭死死咬紧牙关,强忍着耳膜撕裂般的剧痛和眩晕,眼睛一眨不眨地贴在望远镜上:
第一发炮弹拖着凄厉的尖啸,狠狠砸在“球磨”号左舷外五十米处!
“轰隆——!!!”
一道比桅杆还高的巨大水柱冲天而起,白色水幕瞬间吞噬了小半舰身!
凄厉刺耳的警报声如同垂死野兽的哀嚎,瞬间撕碎了清晨虚假的宁静!
庞大的“球磨”号像被捅了窝的马蜂,猛地、笨拙地开始转向规避。
“急促射!给老子打!往死里打!!”
老赵的声音因极度的亢奋和压力完全变了调,嘶哑得如同破锣。
炮班彻底疯了!
装弹!关栓!拉火!退壳!
滚烫的弹壳“当啷”砸在甲板上!
再装弹!
汗水、硝烟、机油、嘶吼、金属的撞击声、火炮的轰鸣声……
所有的一切都搅拌在一起,化作一曲狂暴的死亡交响乐!
105榴弹炮的理论射速是每分钟六发,但这群豁出性命的汉子,在肾上腺素飙升的极限状态下,硬是压榨出了八发的奇迹!
八枚承载着国仇家恨的半穿甲弹,如同八颗拖着死亡尾焰的流星,撕裂海空,带着毁灭的意志,狠狠砸向那三百米长的钢铁巨兽!
望远镜的视野里,景象令人血脉贲张:
第二发接近了目标的结合部。
第三发!
如同长了眼睛,终于精准地砸在“球磨”号前甲板与舰桥那脆弱的结合部!
“轰——!!!”
一团巨大、炽烈的火球猛地炸开,浓密、翻滚的黑烟如同地狱的帷幕,瞬间升腾而起,吞噬了舰桥!
火光映红了海面!
第四发!
近失弹!
炮弹在舰体右舷咫尺之遥猛烈爆炸!
致命的弹片化作钢铁风暴,横扫过舰桥!
玻璃窗瞬间化为齑粉,里面晃动的人影如同割麦子般倒下!
第五发!
第六发!
接连在右舷近处炸响!
两道更加庞大的水幕如同海神愤怒的巨掌,裹挟着万吨海水,狠狠拍击在舰体上,几乎将整个右舷完全淹没!
“中了!打中了!打中狗日的了!”
观测员的声音完全变了调,激动得挥舞着拳头,几乎要跳起来。
“球磨”号的反击终于姗姗来迟,却显得如此仓皇和狼狈。
它的主炮因为舰桥被毁失去了有效的指挥,加之船体因规避动作和近失弹冲击而剧烈摇晃,仓促打出的炮弹徒劳地呼啸着,远远落在船队后方一公里多的海面,炸起几朵无用的水花。
高射炮被手忙脚乱地放平,赤红色的曳光弹在灰蒙蒙的晨空中划出一道道凌乱、绝望的轨迹,如同无头苍蝇。
——舰桥指挥中枢显然已被那致命的一击摧毁,这艘钢铁巨兽被打懵了,打残了!
“全队注意——!!”
许云庭一把抓起通话器,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盖过了炮火的余音,刺入每一艘船的驾驶舱。
“航向洞三零(030)!
全速!全速!
脱离接触!冲出去——!!!”
命令如同闪电!
三十条机帆船如同被狠狠抽打的烈马,船舵猛地打满!
轮机发出濒临爆炸极限的、撕心裂肺的怒吼,将每一分马力都压榨出来!
紧随其后的庞大渔船队,所有风帆在瞬间被强劲的南风鼓胀到极致!
整支船队如同一群贴着海面亡命飞掠的惊鸟,在波光碎金的海面上,朝着北方那若隐若现的海岸线,发起最后的冲刺!
许云庭最后回望了一眼。
浓烟滚滚的“球磨”号如同一条受伤的恶蛟,痛苦地瘫在海面上,舰艏的火焰仍在黑烟中若隐若现,显然遭受了重创。
虽未沉没,但追击能力已彻底丧失。
够了!这以命相搏的八发炮弹,为船队撕开了一条生路!
“伤亡?!”
许云庭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船队……没事!‘胶东’号主桅断了,正抢修!人员……无伤亡!!”
通讯员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巨大狂喜,几乎破音。
许云庭紧绷如弓弦的神经,终于松弛了一丝缝隙。
他长长地、深深地吐出一口浊气,那气息里,是浓得化不开的硝烟味。
炮位旁的船舱里,弥漫着刺鼻的硝烟、汗臭和灼热金属的气息。
炮班的战士们如同被抽干了力气,横七竖八地瘫坐在冰冷的炮弹箱上,人人脸上、身上都被熏染得如同锅底,只有一双双眼睛,在疲惫的尘埃下,闪烁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战斗后的亢奋光芒。
那个之前晕船吐得昏天黑地、脸色蜡黄的小战士柱子,此刻正紧紧抱着一个打空了、还散发着余温的硕大弹壳,咧着嘴,露出两排白牙傻笑着,仿佛抱着世界上最珍贵的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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