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连绵了几日，终于放晴。帝都的天空洗过一般湛蓝，但翰林院内的空气却因一项突如其来的任命而再度变得微妙。
掌院学士召集众编修，宣布因《前朝会典》重修工作需要，需抽调人手协助整理、核对部分典章制度源流。这本是寻常公务，但当念到负责核查“嘉佑年间至景和年间漕运、驿传相关律令沿革及实施纪要”的人选时，不少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林凡身上。
“编修林凡，此事便由你主理，需细心勘对，厘清脉络。”
这道任命，看似正常，实则暗藏玄机。嘉佑至景和这数十年，恰恰涵盖了“甲辰年”前后！而漕运、驿传，更是林凡策论的核心，也是他暗中调查的重点。将这任务交给他，是巧合，还是有心人的顺势为之？是张允明想借此看他能查出什么，还是徐阶或苏舜卿在背后使了力，为他创造了名正言顺接触核心档案的机会？
林凡心中念头飞转，面上却是一片恭谨坦然：“下官领命，定当竭尽全力。”
接下任务，他便有了充足的理由，频繁出入皇史宬深处，调阅那些平日里难以接触的、关于漕运、驿传的原始奏疏、批红副本以及各部往来文书。他不再需要像之前那样偷偷摸摸，而是可以光明正大地埋首于故纸堆中。
他的直房，几乎被卷宗淹没。
空气中弥漫着陈旧纸张和墨锭混合的特殊气味。林凡坐在案后，目光如炬，快速而精准地扫过一行行竖排的繁体字。过目不忘的能力在此刻发挥了巨大作用，他不仅是在核对律令沿革，更是在脑中构建一个横跨数十年的信息库。
他发现了更多蹊跷之处：
· 甲辰年前后，关于漕运损耗的奏报明显增多，但处罚记录却寥寥无几，多以“风浪无常”、“胥吏怠惰”等理由轻描淡写地带过。
· 几位曾上疏直言漕运弊病的御史，在之后的一两年内，或外放，或“丁忧”，或卷入其他无关案件被贬黜。
· 在一份景和初年关于整顿驿传的廷议记录中，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前通政使司右通政，赵文博。此人曾力主严格勘合，削减非必要驿传开支，触怒了不少权贵，不久后便因“考评不佳”被调任闲职，最终郁郁而终。而赵文博，正是顾莲舟已故父亲顾慎言的同科好友！
这条线索让林凡精神一振！他立刻联想到顾莲舟送来的那本《京城坊市杂记》中，似乎提到过赵家后人的一些零散信息。他迅速翻找出那本杂记，果然在不起眼的角落找到一条：“前赵通政之孙，家道中落，现于南城经营一小书铺，名‘墨香斋’，专卖些科举旧卷、杂家笔记。”
“墨香斋”……赵家后人！
林凡心中涌起一股直觉，这里或许能找到关于赵文博当年力主驿传改革内幕的更多信息，甚至可能与他父亲顾慎言的某些未公开的记载有关！
他决定亲自去一趟“墨香斋”。
休沐日，林凡再次换上便服，独自来到南城。与繁华的东、西市不同，南城多是平民聚居，街道狭窄，店铺也显得朴实无华。“墨香斋”门面不大，招牌上的字迹也有些斑驳。
店内光线昏暗，书架林立，堆满了各种旧书，空气中漂浮着纸张和霉味。一个穿着洗得发白长衫、面容清瘦、约莫三十出头的男子正伏在柜台上，就着窗户透进的光线修补一本破旧的线装书。
见有客来，他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的旧眼镜，态度不卑不亢：“客人想找什么书？”
林凡打量着他，此人眉宇间依稀能看出几分书卷气，只是被生活的风霜磨去了棱角。他不动声色地浏览着书架，随口问道：“掌柜的，可有前朝关于驿传、漕运方面的杂记或私人笔记？”
那赵掌柜（林凡心中已认定其身份）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打量了林凡一番，才道：“这类书冷僻，买的人少。架子上有一些，客人可自行翻看。后院还有些未整理的旧书，若客人不急，可改日再来。”
林凡注意到，他说“后院未整理的旧书”时，眼神似乎略有深意。他心领神会，知道对方可能有所保留，或因他面生而心存警惕。
“无妨，我先看看架子上的。”林凡说着，便真的在书架上翻找起来。他刻意挑选了几本内容无关紧要的杂书，结账时，状似无意地低声道：“赵通政风骨，令人敬仰。可惜，当年驿传革新之议，功败垂成。”
赵掌柜身体猛地一震，豁然抬头，眼镜后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而警惕，紧紧盯着林凡：“阁下究竟是何人？！”
林凡迎着他的目光，坦然道：“一个不愿见忠良蒙尘，希望能厘清一些旧事真相的后辈。我姓林，与顾祭酒家，略有渊源。”他提到了顾慎言，既是表明自己并非完全的外人，也是一种试探。
听到“顾祭酒”三字，赵掌柜紧绷的神色稍缓，但警惕未消。他沉默片刻，压低声音道：“此处非谈话之所。今夜亥时三刻，打烊之后，客人若有意，可再来。”
林凡知道对方需要时间确认他的身份和来意，点头道：“好，届时再来叨扰。”
离开“墨香斋”，林凡心中既有期待，也有谨慎。赵掌柜的反应，说明他手中很可能真的握有某些不为人知的秘密。但今夜之约，是机遇，也可能暗藏风险。
回到翰林院，他立刻修书两封。一封给徐阶，简单汇报了核查律令工作的进展，并隐晦提及可能需向某些“故旧之后”请教细节。另一封，则是给顾莲舟的短笺，只询问她是否知晓一位“赵文博”赵世伯，及其家中情况，并未提及今日之事。这是他确认赵掌柜身份和安全性的必要步骤。
夜色渐深，林凡在直房内静坐调息，等待着亥时三刻的到来。烛光下，他的侧脸轮廓分明，眼神冷静如冰。
调查终于取得了实质性的突破，指向了当年力主改革的核心官员之后。 潜龙的触角，已经探入了那尘封历史的关键节点。今夜“墨香斋”之后，或许就将揭开覆盖在“甲辰旧案”上的第一层厚重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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