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湘西的晨雾裹着刺骨的寒气，把蜿蜒的村道浸得湿漉漉的。郑遐和郑志平开着那辆旧捷达，在雾中缓缓穿行，目的地：乡派出所。
郑遐一路上反复思量，这种事必须走法律程序。既然派出所已经介入，案子总该有个说法。眼下最稳妥的办法，就是争取调解。
志平，欠条都带齐了吧？郑遐问。
带起。郑志平拍了拍胸口。
待会儿到了派出所，先找上次的经办人。他叫什么来着？
张必常，也是鸡公寨的人，是张老四的远房堂侄。郑志平语气愤愤的，上次就是他带人来抓的我。遐娃，这次可得好好和他说道说道！
你莫冲动。郑遐说，志平，到时候你少说话，尤其别提我是什么官、什么来头。我这点级别，在本地根本派不上用场。咱们只能督促警察秉公处理。
郑志平不以为然：在乡里讲道理哪行得通？要么官大一级压死人，要么就得霸蛮。
不能霸蛮。郑遐坚持道，先按程序走。他们听不听是一回事，但民事纠纷找派出所总没错。你听我的安排。
......
与此同时，岩田寨的郑家院子里却是另一番热闹景象。今天是郑家杀年猪的日子。
院子里支起一口大铁锅，柴火烧得正旺，锅里的水咕嘟咕嘟翻滚着热气。
宋老歪带着七八个汉子前来帮忙。杀年猪是村里的大事，关系着一家来年的好意头，左邻右舍都会来搭把手。妯娌们、嬢嬢们也早早过来，准备操办杀猪宴。
郑家院子里人声鼎沸，郑爸爸郑妈妈忙着招呼客人，搬出几个火盆，让乡亲们取暖、嗑瓜子、喝茶。
宋老歪指挥着几个壮小伙操持家伙，准备逮猪、杀猪。四个汉子从猪圈里拖出一头肥壮的大白猪，待超度的大肥猪嗷嗷叫，与老人孩子的嬉笑声、众人的谈笑声交织在一起，吵得人脑瓜子嗡嗡响。
嬢嬢们和闲汉们不时偷瞄着郑家的媳妇和女婿，窃窃私语。
遐娃找的这个媳妇真水灵。
城里妹子，还是个做生意的。郑家祖坟冒青烟了，崽女都有出息。你看秀妹子找的对象，也是白白净净的。
遐娃在海门当官，找个漂亮媳妇有什么稀奇？遐娃也是一表人才......
“哎，你们猜猜，找这么漂亮的城里妹子要好多彩礼？”
“嘻嘻，那怕至少要几十万呢……”
梁宁宁和李泉第一次亲眼目睹杀年猪的场景，两人兴致勃勃地围观。梁宁宁掏出苹果手机，咔嚓咔嚓拍个不停......
火盆边又是一阵议论。
“哇，遐娃老婆那个手机是苹果4呢，好贵滴！还可以拍照……”
李泉问郑秀：“老乡们都在说什么？听不懂。”
郑秀扁扁嘴，说：“夸你长得帅！要把你捉了下蛊当上门女婿！”
……
郑爸爸给宋老歪递了支烟，宋老歪接过烟说：老哥，等遐娃和平娃把事情办妥回来，正好赶杀猪席。好生搞几杯酒！
郑爸爸笑道：“也不晓得事情办不办得成。”
“办得成！一定办得成！”
......
郑遐的捷达车缓缓驶入乡派出所的小院。
郑遐心里清楚，机关单位一般都要到年三十才放假。今天距离过年还有三天，正好能把事情办了过个安心年。
乡派出所就是几间平房。一进接待大厅，一股混杂着炭火味的热气扑面而来。办公室里只有一个协警在烤火，接待台后面坐着一个内勤协警，正在嗑瓜子。
见有人进来，烤火的协警保持着伸手烤火的姿势，抬眼问道：什么事？
找警察反映个情况。郑遐不卑不亢。
都要过年了，给大家省点心吧。协警歪了歪头，示意两人坐下一起烤火。
乡下地方规矩不多，但态度还算和气。郑遐和郑志平顺势坐下。
郑遐说明来意：同志，我们找张必常张警官，想调解个欠薪纠纷。
协警眯眼认出了郑志平：你是岩田寨的平娃吧？是不是为了和鸡公寨打架那事？
郑志平说：架打完了，现在该张老四还我们工钱了。
协警没理会郑遐，直接对郑志平说：你不是混过社会吗？该知道这种要账的事找我们没什么用。
郑志平不服：找你们没用，那当初为什么关我？
我们只管打架，不管讨账。协警转向郑遐，过年了，张警官忙得很，他不在这里。你们改天再来吧。
郑遐说：这都快过年了。辛苦一年的工钱拿不到，老百姓怎么安心过年？麻烦你们也替群众想想。
嗑瓜子的内勤探过头来：你倒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一口一个群众。我们难道不懂为人民服务？这种鸡毛事最麻烦，有劳动仲裁，有司法所，有法院，你们偏要找警察。我们忙得过来吗？
协警附和着：就是，我们帮你们要账，人家不肯给，我们也不能随便抓人。你说我们能怎么办？
内勤麻利地接话：别说我们不能抓人，就是抓了最多关24小时就得放。不是刑事案件立不了案，最后你们还得走法律程序。
两个协警一唱一和，说得郑志平心里拔凉拔凉的。
郑志平无助地看向郑遐。
郑遐知道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只能糊弄老百姓，他不想和两个协警多费口舌，平静地道：我们等张警官来。这个案子是他经办的，我们就找他。
内勤说：张警官今天恐怕回不来了，他外出办案去了。
郑遐不为所动：那我就在这等他们下班，警察总要回来打卡吧。
两个工作人员闻言都嘻嘻哈哈笑起来。
烤火的协警笑道：你还蛮懂规矩？听口音是本地人吧？要不是你说一口古丈话，我还以为你是哪个大城市来的呢。
郑志平脖子一挣，正要争辩几句，被郑遐用眼神制止了。郑遐心里明白，这种乡下派出所自由散漫惯了，哪会正经打卡哟。
郑遐也没说什么，递给烤火的协警一支芙蓉王，又甩给内勤一支，然后安静地坐在火盆边抽烟。压根儿就没有离开的意思。
协警和内勤对视一眼，碰上个蛮子。
协警接过烟点上，说：你们要等就等。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我就是个协警，有事别找我。
说完，协警慢悠悠地踱进后院去了。
郑志平了一声站起身。协警一走，连个说话的人都没了。郑遐一把拉住他，示意他坐下。
郑遐判断，派出所不可能只留协警值班，肯定有正式民警在。只要在这等着，一定能见到张必常。
内勤抽了郑遐的烟，也不好赶人，继续嗑瓜子。
接待厅里一片寂静，只有内勤嗑瓜子的声音格外清晰，咔嚓、咔嚓响个不停，像一只老鼠啃食。
过了半晌，右侧通道传来脚步声，一个披着警用大衣的胖大警察打着哈欠走了出来。
郑志平捅了捅郑遐，低声说：来了，就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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