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笑我,我笑人,笑来笑去谁当真?白日街头皆笑脸,夜半镜中见本真——莫问笑面何处来,且看心口第几痕。”
镜中的微笑持续了三秒。
三秒钟里,江岚看着那张属于自己的脸——苍白,疲惫,眼角还带着崩溃边缘的血丝——嘴角却勾起一个完全不属于她的弧度。那弧度太完美,太对称,像用尺子量过,像戴着一张精心雕刻的笑脸面具。
然后微笑消失了。
镜中的脸恢复成她认知中的样子:紧绷,警惕,眼睛里沉淀着太多不该属于这个年龄的沉重。
江岚瘫坐在密室冰冷的地面上,背靠着真镜冰凉的铜框。假镜的碎片散落一地,每一片都映出天花板上摇曳的烛光,像无数只眼睛在眨。她能感觉到体内某些东西的消失——不是生理上的,而是存在层面的空洞。谛视骨碎片的灼热感没了,符咒残留的悸动没了,萧寒意识的低语……也没了。
安静。
太安静了。
三百年来第一次,她的意识里只有自己的声音。
她应该感到解脱,感到轻松,感到一切都结束了。
但她只感到……冷。
从骨髓深处透出来的冷。
密室的门被推开,脚步声传来。老道士和林砚冲了进来,看到满地碎片和瘫坐的江岚,都松了口气。
“成功了?”林砚快步上前,蹲下身检查她的状况,“江岚,你还好吗?”
江岚缓缓抬起头,看着林砚的脸。他年轻,健康,眼神清澈,脸上写满真实的关切。这样的人,这样的世界,才是正常的。
可她觉得自己像个刚学会走路的婴儿,对这个“正常”的世界感到陌生和恐惧。
“假镜碎了。”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镜渊应该崩塌了。”
老道士走到碎片堆旁,捡起一块较大的假镜碎片。碎片在他手中突然变得滚烫,老道士闷哼一声松手,碎片落地,摔得更碎。
“邪气散了,但还没散尽。”老道士脸色凝重,“假镜存在了一千二百年,它的影响已经渗透到现实的结构里。就像往一缸清水里滴了一滴墨,墨滴可以捞出来,但水的颜色已经变了。”
江岚想起之前在酒店看到的那些异象:镜中不同步的倒影,橱窗里的红嫁衣,广告牌上的骸骨。
“那些已经发生的……会怎样?”她问。
“会慢慢消退。”老道士说,“就像伤口愈合。但愈合需要时间,而且会留下疤痕。那些被镜像影响过的人,可能会留下一些……后遗症。轻微的做噩梦,严重的可能终身无法直视镜子。”
林砚扶江岚站起来:“先离开这里吧。你需要休息。”
江岚点头,任由林砚搀扶着走出密室,沿着石阶向上。老道士留在后面,开始念诵净化经文。
走出藏经阁时,天已经蒙蒙亮。晨雾笼罩着龙虎山的殿宇楼阁,空气中弥漫着香火和晨露的味道。几个早起的道士在庭院里扫地,看到他们从禁地出来,都投来好奇的目光,但没人上前询问。
林砚带江岚去了天师府后院的客房,一间干净简朴的禅房。
“你先在这里休息,我去弄点吃的和药。”林砚说,“师伯交代了,你暂时不能离开天师府。镜渊虽毁,但你体内曾寄宿过邪祟,需要观察几天,确认没有残留。”
江岚没有反对。她现在也没地方可去。
林砚离开后,她坐在禅房的硬板床上,环顾四周。房间很小,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墙上挂着一幅字:“清静无为”。窗户对着后山,能看到苍翠的竹林和缭绕的雾气。
一切都很正常。
太正常了。
她走到房间角落的洗脸架前,架子上挂着一面小小的圆镜。她犹豫了几秒,还是拿起了镜子。
镜中的脸,还是那张脸。
没有微笑,没有暗金色,没有异常。
她盯着自己的眼睛,试图在里面找到一丝萧寒的痕迹,一丝谛视骨的力量,一丝符咒的烙印。
什么都没有。
就像一场漫长而疯狂的梦醒了,只剩下梦醒后的空虚和疲惫。
但真的是梦吗?
她放下镜子,挽起袖子。手臂上,有几道细小的伤口——是在密室绘制血符时被假镜碎片划伤的。伤口已经结痂,呈暗红色。
她用手指轻轻按压伤口边缘。
疼痛。
真实的疼痛。
所以不是梦。
她真的经历了那些:三百年的轮回,镜渊的恐怖,萧寒的背叛,最后的决战。
而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她应该高兴。
她应该哭。
她应该……有什么反应。
但她只是坐在床上,看着窗外的竹林,心里一片空白。
---
林砚一小时后回来,带来了粥、小菜和一瓶药膏。
“粥是斋堂刚熬的,药膏是师伯调的,治外伤有奇效。”他把东西放在桌上,“你先吃,我去处理点事,中午再来看你。”
江岚点头,机械地开始喝粥。粥是白粥,淡而无味,但她吃得很慢,每一口都仔细咀嚼,像是在确认食物的真实性。
吃完后,她给手臂的伤口涂药膏。药膏是褐色的,有股浓重的中草药味,涂上去清凉刺痛。
做完这一切,她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
她以为会睡不着,但疲惫很快压垮了她。她陷入深沉的、无梦的睡眠。
再醒来时,已经是下午。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在墙上拉出长长的光影。
林砚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正在看手机。见她醒了,他收起手机:“感觉怎么样?”
“累。”江岚坐起来,“但还好。”
“师伯来看过你一次,说你体内的邪祟气息确实消散了。”林砚说,“但他建议你在这里多住几天,观察一下。另外……有些事情,你可能需要知道。”
“什么事?”
林砚犹豫了一下,说:“从昨天假镜破碎开始,全国各地陆续出现了……异常报告。”
江岚的心一沉:“什么异常?”
“笑容。”林砚调出手机里的几张照片,递给江岚,“你看。”
第一张照片是一个地铁站的自拍合影,一群年轻人对着镜头笑。但仔细看,其中两个人的笑容极其诡异——嘴角咧到不自然的程度,眼睛却毫无笑意,空洞得像两个黑窟窿。
第二张照片是一个商场监控截图,一个中年妇女站在化妆品专柜前试口红,镜子里映出她的脸,笑容和照片里的一模一样。
第三张照片更惊悚:一家医院的病房,一个病人躺在床上,脸上挂着那种诡异的笑容,已经僵硬了——法医鉴定,死者死亡时间至少六小时,但面部肌肉保持微笑状态,无法解释。
“这些是昨天到今天陆续上报的案例。”林砚说,“分布在全国各地,没有明显规律。共同点是:当事人都会在某个时刻突然开始微笑,笑容一模一样,持续几分钟到几小时不等,然后恢复正常。但有少数人……就像这个病房里的,笑容僵住,人就死了。”
江岚看着照片,手指冰凉。
“镜渊的影响?”她问。
“师伯认为是。”林砚说,“假镜破碎,它积累了一千二百年的‘扭曲规则’瞬间释放,污染了现实的结构。这些‘笑面人’,可能是被污染规则选中的人。就像……辐射病,只是表现形式是笑容。”
“能治吗?”
“不知道。”林砚摇头,“天师府已经联系了其他道门和民间能人异士,正在研究。但情况可能会恶化。师伯说,如果假镜的污染继续扩散,可能会有更多人受影响,甚至……出现更恐怖的变异。”
江岚想起萧寒最后的话:真实的、不完美的人生,比完美的幻梦更值得活着。
但如果现实本身开始扭曲,还有“真实”可言吗?
“我能做什么?”她问。
林砚看着她,眼神复杂:“师伯想请你帮忙。你是唯一一个深入接触过镜渊核心、又活着出来的人。你对那些‘扭曲规则’的理解,可能比任何人都深。如果你愿意,可以加入研究小组,帮我们分析这些案例,找出规律和应对方法。”
江岚沉默。
她不想再接触任何超自然的东西了。她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忘记一切,重新开始。
但照片上那些诡异的笑容,那些空洞的眼睛,像在盯着她。
她想起镜渊里那些扭曲的镜像,那些被永远困住的灵魂。
如果她不帮忙,可能会有更多人变成那样。
“好。”她听见自己说,“我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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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三天,江岚住在了天师府。她的活动范围被限制在后院客房和藏经阁旁的一间研究室之间。研究室里摆满了电脑和各种古怪的法器,几个道士和林砚在这里分析全国各地传来的“笑面人”案例。
江岚的工作是回忆——回忆镜渊的规则,回忆假镜的运作方式,回忆那些镜像的行为模式。她把她能记住的一切都说了出来:镜像如何模仿本体,如何扭曲本体的欲望,如何试图取代本体……
道士们记录,分析,试图从中找到“笑面人”现象的规律。
第三天晚上,他们有了第一个发现。
“所有‘笑面人’事件,都发生在有镜子的环境附近。”一个年轻道士指着地图上的标记,“地铁站的玻璃窗,商场的镜子,病房的窗户反光……甚至有一个案例发生在湖边,当事人是在看湖面倒影时开始微笑的。”
“镜子是媒介。”林砚说,“假镜破碎,它的力量通过现实中的所有反射面传播。但为什么只有一部分人被影响?”
“可能和个人的心理状态有关。”江岚说,“镜渊里的镜像,总是选择那些有强烈执念或内心空洞的人作为目标。‘笑面人’可能也是这样——他们内心有某种空缺,所以容易被扭曲规则侵入。”
“空缺……”林砚思索,“什么样的空缺?”
江岚想起自己在镜渊的经历。她被选中,是因为她对“完美萧寒”的执念。阿阮被选中,是因为她对“完整婚礼”的渴望。阿弃被选中,是因为他对“归属”的渴求……
“渴望被填补的空缺。”她说,“孤独,欲望,遗憾,恐惧……任何让人感到‘不完整’的情绪,都可能成为突破口。”
研究室里一片沉默。
在这个时代,谁内心没有空缺?
“那怎么办?”年轻道士问,“难道所有人都可能变成‘笑面人’?”
“理论上是的。”林砚脸色难看,“但应该有个阈值。不是所有空缺都会触发污染。我们需要找到那个阈值,然后……警告人们。”
“怎么警告?”江岚苦笑,“发公告说‘请大家保持心理健康,否则可能会突然笑死’?”
没人回答。
深夜,江岚回到客房。她睡不着,坐在窗边看月亮。月光很亮,洒在庭院里,把一切都镀上一层银白。
她看着自己的手。
这双手,曾经是暗金色的骸骨,曾经握着能吞噬镜像的钥匙,曾经绘制破除封印的血符。
现在,它们只是一双普通的女性的手,有点粗糙,指甲剪得很短。
她握紧拳头,又松开。
真实的触感,真实的温度。
但她总觉得……少了什么。
不是萧寒的意识,不是谛视骨的力量。
是某种更根本的东西。
身份。
她是谁?
江岚?那个普通的自由职业者?那个追寻失踪男友的痴情女子?
还是……经历了七世轮回、摧毁了镜渊的“钥匙”?
两个身份在她脑子里打架,像两个镜像在争夺一面镜子的控制权。
她看向桌上的小圆镜。
镜中的她,在月光下半明半暗,表情模糊。
突然,她看见镜中的自己,嘴角动了一下。
一个极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抽动。
像是……想笑,但又强行压住了。
江岚猛地站起来,退后几步,远离镜子。
心跳如擂鼓。
她盯着镜子,盯着镜中的自己。
没有异常。
刚才那是……错觉?
还是……
她不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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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天,情况恶化了。
“笑面人”案例开始指数级增长。从最初的几十例,暴涨到几百例。社交媒体上开始出现相关话题,有人称之为“微笑瘟疫”,有人说是新型病毒,有人认为是集体癔症。
官方还没有正式回应,但删帖的速度越来越快。
天师府的研究室气氛凝重。
“污染在加速。”老道士看着最新数据,眉头紧锁,“按照这个速度,一周内可能会有上万人受影响。一个月……不敢想象。”
“找到规律了吗?”江岚问。
“找到一点。”林砚调出一张图表,“所有‘笑面人’在事发前,都有过强烈的情绪波动。有的刚失恋,有的刚失业,有的刚经历亲人去世……负面情绪占大多数,但也有极少数是过度兴奋,比如中彩票、求婚成功等。”
“情绪波动导致心理防线出现缺口。”江岚说,“然后扭曲规则趁虚而入。”
“问题是,怎么堵住缺口?”年轻道士苦笑,“让人不要有情绪波动?这不可能。”
一直沉默的老道士突然开口:“也许……不需要堵。”
所有人都看向他。
“镜渊的规则是‘分离与映照’。”老道士缓缓说,“假镜破碎,它的规则污染了现实。但规则本身是中性的,就像一把刀,可以用来杀人,也可以用来切菜。关键在于……谁在用,怎么用。”
江岚隐约明白了什么:“您的意思是……我们可以反过来利用这种规则?”
“不是利用,是疏导。”老道士说,“如果‘笑面人’现象是因为内心的空缺被扭曲规则填补,那我们能不能……用正确的方式填补空缺?比如,用正面的情绪,用真实的连接,用有意义的事物?”
林砚眼睛一亮:“就像免疫系统!如果一个人内心足够充实、健康,扭曲规则就无法入侵!”
“理论上是这样。”老道士说,“但操作起来很难。怎么让成千上万的人同时获得‘内心的充实’?尤其是在这个时代。”
这个时代。
江岚想起现实世界的样子:人们盯着手机屏幕,在虚拟世界里寻找连接;渴望被关注,却害怕真实的接触;想要被理解,却不愿暴露脆弱。这是一个充满空缺的时代,一个完美的培养皿。
“也许……”她轻声说,“我们需要一面‘好镜子’。”
所有人都看向她。
“假镜映照扭曲的欲望,真镜映照真实的本体。”江岚继续说,“如果假镜的规则已经污染了现实,那能不能用真镜的规则去中和?比如……制造一面‘大真镜’,映照出人们真实的样子,真实的连接,真实的美好?”
老道士眼睛微微眯起:“你是说……用道门法阵,结合现代技术,创造一个大型的‘净化场’?”
“类似。”江岚说,“具体怎么做我不懂,但原理应该可行。镜渊的规则是‘映照’,我们就用‘映照’对抗‘映照’。”
林砚激动地站起来:“天师府有‘昊天镜’,是镇山之宝,据说能照破虚妄!如果用它作为核心,配合护山大阵,也许能覆盖整个龙虎山区域,先建立一个安全区!”
老道士沉吟片刻,点头:“可以一试。但启动昊天镜需要庞大的能量,而且需要一个人作为‘镜心’——站在镜前,承受所有映照的反馈。这个人必须有足够强的精神力量,否则会被镜中万象冲垮。”
他看向江岚。
江岚明白了。
她是最好的人选。她经历过镜渊,见过最扭曲的镜像,心智早已被磨砺到非人的程度。
“我来。”她说。
“你想清楚。”老道士严肃地说,“这不是开玩笑。昊天镜会映照出你内心的一切——所有的记忆,所有的情绪,所有的黑暗和光明。你必须在镜前保持绝对的清醒和稳定,否则你会疯,或者……被镜子吞噬。”
江岚想起在守镜塔第二层,她面对记忆水滴时的情景。
她接受了那些记忆,没有崩溃。
这一次,她也能做到。
“我想清楚了。”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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昊天镜供奉在天师府最深处的“玄天殿”。
那是一面巨大的铜镜,直径约三米,镜框上雕刻着日月星辰、山川河流、以及无数细密的符文。镜子表面不是光滑的,而是微微凹凸,像水面一样会波动。
江岚站在镜前,身后是九名老道士,包括之前那位师伯。他们围坐成一个九宫八卦阵,每个人手中都握着一枚古玉,玉上刻着不同的卦象。
林砚站在阵外,负责护法和监控。
“准备好了吗?”老道士问。
江岚深吸一口气,点头。
老道士开始念诵咒文。其他八名道士同时响应,九人的声音交织成一种奇异的韵律。昊天镜开始发光,先是微弱的白光,然后逐渐变亮,变成柔和的、如同月光般的银白色。
镜面波动起来,像水面被投入石子。
江岚盯着镜面。
起初,镜中映出的就是她自己,站在殿中,身后是九名道士。
然后,影像开始变化。
她看见了自己的童年:一个内向的小女孩,躲在图书馆的角落看书,羡慕地看着窗外玩耍的孩子。
她看见了青春期:对着镜子练习微笑,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合群,更“正常”。
她看见了遇见萧寒的那天:他在图书馆帮她捡起掉落的书,阳光落在他侧脸上,他笑着说“这本我也喜欢”。
她看见了后来的甜蜜、猜疑、争吵、和解。
她看见了萧寒失踪后,她疯了一样地寻找。
她看见了渊层,看见了骸骨,看见了镜渊,看见了三百年的轮回,看见了最后的决战。
所有记忆,所有情绪,所有细节——好的,坏的,光明的,黑暗的——全部在镜中重演。
江岚站着,看着,感受着。
愤怒,悲伤,恐惧,爱,恨,疯狂,解脱……所有的情绪像潮水般冲击她,但她像礁石一样站着,任由潮水冲刷。
她看见镜中的自己,那个经历了七世轮回、亲手摧毁镜渊的“钥匙”,那个内心藏着对“完美掌控”渴望的怪物。
她接受了她。
全部的她。
然后,镜中的影像开始向外扩散。
像涟漪,从她身上荡开,穿过昊天镜,穿过玄天殿,穿过天师府,覆盖整个龙虎山。
她“看见”了山中的道士,他们有的在念经,有的在练功,有的在烦恼,有的在祈愿。
她“看见”了山下的游客,他们有的开心,有的疲惫,有的在自拍,有的在争吵。
她“看见”了更远处,城市里的人们:加班的白领,送外卖的小哥,哄孩子的母亲,独居的老人……
每个人内心都有空缺,都有渴望,都有不完美。
但这就是真实。
真实的生活,真实的痛苦,真实的喜悦,真实的连接。
昊天镜的光芒越来越亮,覆盖的范围越来越大。江岚感觉自己的意识在扩散,像一滴墨融入大海,与成千上万的意识产生微弱的连接。
她感觉到了那些“笑面人”。
在城市的不同角落,他们的内心空洞正在被扭曲规则侵蚀。空洞里充斥着孤独、焦虑、怨恨、绝望……
昊天镜的光芒照到了他们。
像温暖的阳光照进黑暗的角落。
没有强行填补,没有说教,只是映照——映照出他们真实的样子,映照出他们身边的真实连接,映照出生活本身的不完美但珍贵。
一个刚失业的中年男人,坐在公园长椅上,脸上开始浮现诡异的微笑。昊天镜的光芒掠过,他看见镜中(不是物理的镜子,是内心的映照)自己哭泣的样子,看见手机里妻子发来的“回家吃饭”,看见口袋里孩子画的歪歪扭扭的“爸爸加油”。微笑消失了,他捂住脸,真实地哭了出来。
一个被网络暴力困扰的少女,对着卫生间的镜子,嘴角开始扭曲。光芒掠过,她看见镜中自己恐惧的眼神,看见桌上闺蜜送的生日贺卡,看见窗外一只落在树枝上的小鸟。微笑僵住,然后变成一声叹息。
一个独居的老人,看着电视里的家庭剧,脸上露出那种空洞的笑容。光芒掠过,他看见镜中自己孤独的背影,看见墙上泛黄的全家福,看见邻居放在门口的蔬菜。微笑淡去,他拿起电话,拨通了儿子的号码。
一个,两个,十个,百个……
“笑面人”的微笑,在昊天镜的映照下,逐渐消退。
不是被强行治愈,而是被提醒——提醒他们真实的存在,真实的连接,真实的生活。
江岚站在镜前,承受着所有的反馈。
成千上万的情绪涌向她:哭泣,释然,悲伤,希望,孤独,温暖……
她像一根避雷针,承受着所有的情感闪电。
她的身体开始颤抖,嘴角渗出血丝,眼睛、鼻子、耳朵都在流血——七窍流血。
但她站着。
因为这是她的选择。
因为她终于明白了萧寒最后那句话的真正含义:真实的、不完美的人生,比完美的幻梦更值得活着——不只是对她,对所有人都一样。
她要守护这份真实。
哪怕代价是自己。
昊天镜的光芒达到了顶峰,然后开始缓缓收敛。
江岚感觉力量在从体内流失,意识在模糊。
她看见镜中的自己,浑身是血,但眼神清澈。
她看见镜中的自己,笑了。
这次是真实的微笑。
带着疲惫,带着释然,带着一丝……骄傲。
然后,她倒下了。
---
江岚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白色的天花板,消毒水的味道,点滴瓶挂在架子上,管子连着她的手臂。
林砚坐在床边,看到她醒了,松了口气。
“你昏迷了三天。”他说,“医生说你的身体极度虚弱,但生命体征稳定。脑子里……有点轻微出血,但幸运的是没有永久损伤。”
江岚想说话,但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
林砚扶她起来,喂她喝水。
温水润过喉咙,她终于能发出声音:“……成功了?”
“成功了。”林砚的眼睛发红,不知是熬夜还是哭过,“昊天镜净化了以龙虎山为中心、半径五百公里内的所有扭曲规则污染。‘笑面人’现象基本消失了。少数严重的案例,微笑虽然褪去,但留下了心理创伤,需要长期治疗。但至少……不会再有新的了。”
“五百公里……”江岚喃喃,“那其他地方呢?”
“其他道门和民间组织借鉴了我们的方法,正在各地建立净化点。”林砚说,“虽然不能完全覆盖,但至少能控制住。而且随着时间推移,假镜破碎释放的污染会自然衰减。师伯说,大概一年后,应该就能完全消退。”
一年。
江岚闭上眼。
终于……要结束了。
“你现在是英雄了。”林砚轻声说,“当然,公众不知道细节。官方说法是‘新型集体癔症’,天师府提供了‘传统心理疏导方案’。但内部……所有人都知道是你扛住了昊天镜的反馈,救了多少人。”
英雄。
江岚苦笑。
她不想当英雄,她只想当个普通人。
“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她问。
“还要观察几天。”林砚说,“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打算?
江岚看着窗外。医院的窗外,能看到城市的一角。车流,行人,高楼,阳光。
一个真实的世界。
“我想……”她缓缓说,“找个安静的地方,住一段时间。写点东西,或者什么都不做。就……生活。”
“需要帮忙吗?”林砚问,“天师府可以安排——”
“不用。”江岚摇头,“我想自己来。”
林砚看着她,点点头:“好。但保持联系,好吗?至少……让我知道你过得怎么样。”
江岚点头。
林砚离开后,她一个人躺在床上,看着点滴瓶里的液体一滴滴落下。
平静。
真实的平静。
她以为终于可以休息了。
直到护士来换药时,无意中说了一句:“江小姐,你昏迷的时候,一直在笑呢。”
江岚的心跳停了一拍。
“……笑?”
“是啊。”年轻护士一边调整点滴速度一边说,“不是那种痛苦的表情,是很平静的、很温柔的笑。我们都说,你一定是做了个好梦。”
江岚的手心冒出冷汗。
“我笑了……多久?”
“一直都有啊。”护士说,“直到昨天才慢慢消失。怎么,你自己不知道?”
江岚不知道。
她完全不记得自己笑过。
护士离开后,她挣扎着坐起来,看向床头柜上的不锈钢水壶。
水壶光滑的表面,映出她模糊的倒影。
倒影中的她,脸色苍白,眼神疲惫。
但嘴角……
是不是有那么一点点……
上扬?
江岚盯着倒影,心脏狂跳。
她缓缓地,慢慢地,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嘴角。
肌肉放松,没有笑容。
但为什么,倒影里看起来像在笑?
她凑近水壶,想看得更清楚。
倒影中的她也凑近。
两张脸几乎贴在壶面上。
然后,倒影中的她——
眨了眨眼。
单独眨了右眼。
一个俏皮的、完全不属于江岚的眨眼。
江岚猛地后退,水壶被碰倒,哐当一声砸在地上,水洒了一地。
护士冲进来:“怎么了?”
江岚指着水壶,手指颤抖:“它……它……”
护士捡起水壶,检查了一下:“没事,没摔坏。我给你换个新的。”
她拿着水壶离开。
江岚瘫在床上,浑身冰冷。
是错觉吗?
还是……
她想起萧寒消散前的话:“我们算是一体共生。”
想起陶渊的警告:“你可能无法活着出来。”
想起昊天镜前,她承受所有反馈时,那种意识扩散、与千万人连接的感觉。
如果……如果她的意识在那一刻,真的扩散出去了。
如果……如果有一小部分,没有完全回来。
如果……如果有什么东西,趁着她意识扩散的缺口,溜了进来。
或者……
一直就在。
从未离开。
江岚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手掌。
普通的手,女性的手,有点粗糙,指甲剪得很短。
她握紧拳头,又松开。
真实的触感,真实的温度。
但谁知道呢?
也许从三百年前开始,从第一世开始,她就已经不是纯粹的“江岚”了。
也许镜渊的规则,早已在她灵魂深处留下了烙印。
也许那个微笑,那个眨眼,那个在镜中对她招手的身影——
从来就不是外来的入侵者。
而是她自己。
最深处的自己。
江岚靠在床头,闭上眼睛。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平稳,有力。
她听见窗外的车流声,人声,风声。
一个真实的世界。
但谁知道呢?
也许真实本身,就是最大的幻象。
也许她所以为的结束,只是另一个循环的开始。
也许她永远也逃不出那面镜子。
因为那面镜子——
就在她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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