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土城天守阁。
织田信长的心情很不好。
他手里拿着两份报告，一份是羽柴秀吉的《九州战况概要》，另一份，则是沈炼呈上来的，关于《壹号军资借契》在堺港引发狂潮的详细说明。
前者让他满意，他的猴子没有让他失望，干净利落地解决了麻烦。
但后者，却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烦躁和警惕。
“一群商人，用一堆银子，就决定了一场战争的走向？”信长将那份关于借契的报告扔在案几上，语气里带着一丝嘲讽，“然后，我的家臣，在我的领地上，打赢了一场仗，利润的大头，却要分给那些连刀都没摸过的记账先生？”
他看着下首的明智光秀和柴田胜家。
“你们告诉我，这算什么？我织田信长，难道成了他们株式会社的头号打手？”
柴田胜家满脸怒容，瓮声瓮气地说道：“主公！此乃明国人的奸计！他们用金钱瓦解武士的忠勇，用账本替代刀剑的荣耀！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权六，你只看到了表面。”明智光光秀摇了摇头，他的神情要凝重得多，“明国人并非要瓦解忠勇，他们是在重新定义忠勇。在他们的账本上，忠诚是可以被量化，被奖励的。比如……一份购地凭证，或者，一个优先贸易权。”
信长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他当然明白这个道理。
正是因为明白，他才感到不安。
武士的忠诚，是他统治的基础。
这份忠诚，建立在恩赏、家格、荣耀这些传统的价值体系之上。
而现在，那个姓张的明国人，正在用一种更直接、更高效，也更具诱惑力的方式，来收买人心。
他给出的不是虚无缥缈的荣耀，而是实实在在，可以马上兑现的白银和土地。
这等于是在信长的权力根基下，接了一根管子，缓慢而持续地抽走养分。
“主公，”明智光秀继续说道，“经略府此举，名为‘军资借契’，实为‘人心借契’。他们将战争的成本与收益，与成千上万的商人捆绑在一起。从此以后，株式会社的利益，就是那些商人的利益。任何与株式会社为敌的人，都将同时面对无数只算盘的围剿。这比一万支铁炮，还要可怕。”
信长沉默了。
他想起了那个被债务绞索活活勒死的北条家。
想起了在小田原城外，夏原吉那个团队，用算盘珠子敲碎百年基业的场景。
那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力量，一种冰冷、精准、无可抵挡的力量。
他忽然笑了起来，笑声中带着一股狠戾。
“有意思。既然刀剑杀不死这种东西，那就用它来对付它。”
他转向一直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的沈炼。
“沈大人，你们经略府的夏原吉，现在何处？”
沈炼心中一凛，但面上依旧恭敬：“回右府大人，夏大人此刻应在京都，核算此次九州行动的各项用度。”
“让他来安土城见我。”信长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我要他，把他清算北条家的那套本事，原原本本地教给我的家臣。”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柴田胜家愕然道：“主公，您要学那些商人的算账之术？”
“学？”信长冷笑，“不，我是要把它变成我的武器。”
他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落在一张地图上，手指重重地敲在了西国毛利家的地盘上。
“毛利辉元，还有他手下的吉川、小早川，他们的领地，他们的城池，他们的家臣，值多少钱？他们的忠诚，又能折算成多少石大米，多少两白银？”
信长的眼神里，燃烧着一种疯狂的光芒。
“我要明智光秀，组建织田家自己的‘资产清算与尽职调查团队’。我要夏原吉，当这个团队的顾问。”
他盯着沈炼，一字一句地说道：“告诉张伟，这是我出兵九州的报酬。我不要他的银子，我要他的账本。我要我的武士，不仅要会砍人，更要会算账。我要用他发明的这把刀，去宰割我的敌人。”
沈炼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
他终于明白了信长的可怕之处。
这个男人，在见识到一种新式武器的威力后，他的第一反应，不是恐惧或排斥，而是立刻就想将其据为己有，并用在自己的敌人身上。
张经略的“金融武器”，在信长眼中，成了一个新奇而又致命的玩具。
而现在，他要亲自下场玩了。
“在下……会立刻将右府大人的意思，转达给经略大人。”沈炼艰难地说道。
“不是转达，是执行。”信长纠正道，“猴子在九州的仗，还没打完。南蛮人的事，也需要一个了结。在我看到我的‘清算团队’拿出第一份像样的报告之前，织田家，不会再为株式会社出动一兵一卒。”
这是赤裸裸的要挟。
用九州的战事，来交换株式会社的核心知识产权——金融清算体系。
沈炼知道，这件事他已经做不了主了。
他必须立刻返回京都，向张伟汇报这个惊人的变故。
日本这盘棋，因为织田信长这个最大的变量，开始朝着一个谁也无法预测的方向，疯狂加速。
信长看着沈炼匆匆离去的背影，嘴角泛起一抹残忍的弧度。
他转向明智光秀：“光秀，这件事，就交给你了。去把家里那些脑子最会转弯的家伙都找来。告诉他们，从今天起，算盘，就是我们织田家新的太刀。”
明智光秀深深地低下头，掩去了自己复杂的表情。
“遵命。”
他有一种预感，当武士拿起了算盘，当杀戮被标上了价格，这个国家，将迎来一个比战国乱世更加血腥，也更加疯狂的时代。
而织田信长，这个站在时代浪潮之巅的男人，已经迫不及待地要亲自掀起下一波巨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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