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经略府。
深秋的庭院里，枫叶红得像血。张伟手中拿着的，正是藤吉郎从九州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报告，以及那份荒诞不经却又无比精准的《新型生物资产——阿兹特克武士估值模型》。
夏原吉侍立一旁，神情专注。他已经从最初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并迅速投入到了新的“项目规划”之中。
“猴子倒是学得很快。”张伟将报告放下，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漂浮的茶叶，“已经懂得从‘成本控制’和‘资产减值’的角度去思考问题了。不过，他的思路还是局限在了‘战术层’。他想通过祭品来抬高对方的‘运营成本’，这个方向没错，但格局小了。”
“大人的意思是？”夏原吉躬身问道。
“一个公司的核心价值是什么？”张伟不答反问。
夏原吉略一思索，回答道：“是其盈利能力，是其品牌，是其不可替代的核心技术。”
“对。”张伟赞许地点点头，“这个所谓的‘新西班牙殖民地’，它的核心资产不是唐·费尔南多，不是那些西班牙火枪手，甚至不是那些看起来很吓人的阿兹特克武士。它的核心，是那个被俘虏的皇帝——夸乌特莫克。”
“他是阿兹特克这个‘品牌’的具象化身，是所有战士狂热信仰的源头，是他们区别于普通强盗、自诩为一个‘文明’的法理基础。他就是这个‘项目’的灵魂，是它的‘核心无形资产’。”
张伟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满园的红叶。
“藤吉郎想用祭品去‘勒索’他们，这只是在抬高他们的‘运营成本’。而我要做的，是直接对他们的‘核心无形资产’，进行‘减值拨备’，让它从神坛上的圣物，变成一个可以被估价、被交易、被嘲笑的‘商品’。”
“当一个神明可以被明码标价时，他的信徒，离信仰崩塌也就不远了。”
夏原吉心中一凛，他已经隐约猜到了张伟的意图，那是一种比刀剑更锋利、比火焰更灼人的诛心之术。
“传我的指令给藤吉郎。”张伟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停止所有小规模的军事试探。让他以‘九州探题’及‘株式会社叁号项目负责人’的双重身份，正式向唐·费尔南多提出‘商业会晤’的请求。”
“会晤的主题，不是停战，不是划分势力范围，而是……”张伟转过身，脸上露出了一个玩味的笑容，“洽谈一笔关于‘皇室资产’的收购案。”
……
数日后，平户港外，一片空旷的沙滩上。
海风腥咸，卷起千堆雪。
两拨人马，泾渭分明地对峙着。
一边，是新西班牙总督之弟，唐·费尔南多。他身着华丽的丝绒外套，手按佩剑，神情倨傲。他身后，是二十名身着锃亮板甲的西班牙卫兵，火绳枪的枪口斜指天空，散发着冰冷的杀意。而在卫兵身旁，还站着四名沉默如石雕的阿兹特克雄鹰武士，他们头戴鹰盔，身披羽饰，手中紧握着黑曜石战棍，眼神空洞而狂热，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另一边，则是羽柴秀吉。他穿着一身相对简朴的阵羽织，矮小的身材在魁梧的西班牙人面前，显得有些滑稽。但他身后，黑田官兵卫神色自若，而安东尼奥则紧张地搓着手，准备担任翻译。更远处，是数百名织田家的铁炮足轻，黑洞洞的枪口，在阳光下闪烁着不祥的光芒。
“你就是那个击败了迭戈审判官的日本猴子？”费尔南多用他那蹩脚的日语，轻蔑地开口，“我以为你会跪在我的面前，乞求我的宽恕。没想到，你居然有胆子约我见面。”
藤吉郎听着安东尼奥的翻译，脸上没有丝毫怒意，反而露出了一个热情的、生意人见到大客户时才会有的笑容。
“唐·费尔南多阁下，初次见面，请多关照。”他通过安东尼奥，用一种极其客气的商业口吻说道，“鄙人羽柴秀吉，是大明株式会社‘叁号军资借契’项目的首席执行官。今日冒昧邀约，是想和阁下谈一笔对我们双方都有利的大生意。”
“生意？”费尔南多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我来这里，是为了国王陛下开拓疆土，传播主的荣光。我跟你这只东方异教徒，有什么生意可谈？”
“当然有。”藤吉郎一本正经地说道，“我公司经过初步的‘市场调研’，认为阁下手中持有一项极具潜力的‘特殊资产’。我们对其很感兴趣，并准备提出一个收购要约。”
费尔南多皱起了眉头，他完全跟不上对方的思路：“什么特殊资产？”
藤吉郎清了清嗓子，用一种宣布拍卖品似的庄重语气说道：
“我们得知，阁下俘获了新大陆阿兹特克帝国的末代皇帝，夸乌特莫克陛下。我司，愿出价收购这位皇帝陛下。”
此言一出，不仅费尔南多愣住了，连他身后的西班牙卫兵都面面相觑，以为自己听错了。而那几名阿兹特克武士，虽然听不懂具体的词汇，但从“夸乌特莫克”这个名字和藤吉郎那如同菜市场买菜般的语气中，他们感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喉咙里发出了低沉的、野兽般的嘶吼。
“收购……皇帝？”费尔南多终于反应过来，他气得笑了起来，“你疯了吗？他是战利品！是我们西班牙帝国荣耀的象征！是证明我们征服了一个帝国的活证据！你居然想……买他？”
“不不不，阁下，您的商业观念太陈旧了。”藤吉郎摇了摇手指，开始了他从张伟信中背得滚瓜烂熟的“商业理论课”。
“请允许我为您分析一下这项‘资产’的价值。首先，作为一名活着的、被囚禁的皇帝，他的‘市场价值’极不稳定。他会成为一个政治风险点，可能会逃跑，可能被营救，可能会煽动叛乱。您需要派重兵看守他，花费高昂的‘维护成本’。这是一项高风险的‘负债’，而不是‘资产’。”
费尔南多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其次，如果您选择杀死他，”藤吉郎继续说道，“他会立刻成为一个殉道者。他的‘死后价值’，或者说‘品牌溢价’，会瞬间飙升。但这份价值，您无法变现，它只会成为激励您的敌人与您血战到底的精神力量。这是一笔您看得见，却永远拿不到的‘非流动资产’。”
“但是，”藤吉郎话锋一转，眼中闪烁着精光，“如果我们换一个思路，将他从一个‘政治符号’，转型为一个‘商业演艺资源’，那么他的价值，就可以被稳定、持续地开发出来。”
费尔南多的脑子已经彻底不够用了：“什么……商业演艺资源？”
“是的！”藤吉郎兴奋地一拍手，“我们公司，愿意向您‘租赁’夸乌特莫克陛下！”
“我们计划，在全九州范围内，组织一场盛大的‘新大陆文明奇观巡回展’。我们会搭建华丽的舞台，让夸乌特莫克陛下，穿着他那华丽的羽毛皇袍，坐在纯金的（我们可以提供镀金的）宝座上，向日本的民众展示他作为‘太阳之王’的风采。”
“我们会向每一个前来参观的农民、市民，收取十文钱的‘门票’。想象一下，阁下，一个来自世界另一端的活生生的皇帝！这是多么大的噱头！门票收入，我们五五分成！”
“我们，正在将您手中这项棘手的‘非主营业务政治资产’，转化为一个可以为您带来源源不断现金流的‘明星Ip’！”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海风吹过，卷起沙粒，打在人们的脸上，生疼。
费尔南多身后的西班牙人，连同他自己，都用一种看魔鬼的眼神看着藤吉郎。他们见过贪婪的商人，见过凶残的敌人，但他们从未见过，有人能将无耻、贪婪、亵渎，用如此一本正经、甚至带着一丝神圣感的商业术语，包装得如此“完美”。
将一位皇帝，当成马戏团的猴子，出租！还他妈的分门票钱！
“魔鬼……你这个彻头彻尾的魔鬼！”费尔南多终于从极度的震惊和荒谬感中挣脱出来，他猛地拔出佩剑，剑尖直指藤吉郎的喉咙，“我以上帝的名义，要净化你这个肮脏的灵魂！”
然而，他的剑尖，却停在了半空中。
因为就在他拔剑的瞬间，黑田官兵卫只是轻轻地举起了手中的折扇。
远处的小山坡上，一道火光闪过。
“轰！”
一声巨响，震耳欲聋。
一枚呼啸而来的炮弹，没有瞄准任何人，而是精准地命中了沙滩中央一个特意摆放的、足有半人高的大木桶。
木桶瞬间炸裂，黄褐色的酒液混合着木屑冲天而起，在空中形成了一道壮观的酒雨。那是藤吉郎特意从堺港运来的上品清酒，此刻正淋了西班牙人满头满脸。
空气中，瞬间充满了浓郁的酒香，和更加浓郁的火药味。
费尔南多僵在原地，他能感觉到，一滴冰冷的酒液，正顺着他的鼻尖，缓缓滑落。他知道，对方的火炮，能如此精准地打中一个酒桶，就能同样精准地打中他的脑袋。
藤吉郎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变，他甚至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体贴地想要为费尔南多擦拭脸上的酒渍，但被对方厌恶地躲开了。
“费尔南多阁下，这是一份限时要约。”藤吉郎的声音，如同魔鬼的低语，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您可以把这次会谈，看作是一次‘Ipo路演’。夸乌特莫克陛下的‘初始公开发行’。是选择出售一部分‘股权’，换取真金白银的‘现金流’，还是固执地抱着这份‘不良资产’，直到它在战火中‘价值归零’？”
“您，可要考虑清楚了。”
费尔南多握着剑的手，在剧烈地颤抖。他的脸上，愤怒、屈辱、震惊、贪婪……种种情绪交织成了一幅无比扭曲的画面。他第一次发现，自己所信奉的上帝和荣耀，在东方这片土地上，可能还不如一个算盘好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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