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重症监护舱里被拉长、碾碎,然后混着消毒水味一点点滴落。林峰像一具被精密仪器和化学药剂强行固定在生死线上的标本,除了思维,几乎没有什么是自由的。右手腕的约束带已经撤掉,换成了更隐蔽的监测环,任何异常的肌肉活动和生命体征波动都会被记录、分析。
他大部分时间闭着眼,不是因为困,是省力。身体的修复是个缓慢而折磨的过程。骨折处的痒痛,烧伤创面换药时刀刮般的锐痛,内脏隐隐的钝痛……这些感觉成了他感知外界的唯一锚点,提醒他还活着,伤还在,时间还在走。
偶尔睁眼,视线会先落在对面墙上那个电子钟上。数字跳动,冷静无情。从他给沈皓用上那个黑盒子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三十七小时。还剩不到三十五个小时。
每跳一秒,他心脏就跟着紧一下。
舱门每天定时开启,进来的是不同的人。医生护士检查换药,表情专业,话不多。军法处的干事来过两次,问话流程化,林峰依旧以“伤重无法清晰回忆”为由保持沉默,对方似乎也并不期待他能吐出什么,例行公事地记录,然后离开。
秦锋没再来。但林峰能从偶尔开启的舱门缝隙,瞥见他站在外面走廊里,背对着这边,和穿着白大褂的专家低声交谈,或者对着通讯终端快速说着什么,眉头锁成一个川字。秦锋的肩膀,似乎比之前更塌了一点。
沈皓那边,消息隔着一堵墙,却像隔着一座山。林峰只能从医护人员只言片语的交谈和仪器数据的偶尔波动里拼凑。似乎情况“稳定”,脑电活动“有进展”,但“意识尚未完全恢复”,“窗口期压力大”。这些词句像钝刀子,慢慢割。
第三天上午,舱门滑开,进来的不是医护人员,也不是军法处的人。
是苏晴。她手里没拿病历板,只端着一个军用保温杯。她走到床边,看了看监护仪数据,又看了看林峰凹陷的眼眶和干裂的嘴唇。
“能坐起来一点吗?”她问,声音不高,但清晰。
林峰用眼神示意可以。苏晴摇动病床手柄,将床头缓缓升起三十度。这个动作牵动伤口,林峰额角渗出冷汗,但没出声。
苏晴拧开保温杯,递到他嘴边。不是水,是温热、略带咸味的特制电解质营养液。“慢慢喝。”
林峰就着她的手,小口啜饮。液体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些许舒缓。
“沈皓今早又睁眼了一次。”苏晴等他喝完,放下杯子,声音平静得像在陈述实验室数据,“持续时间十七秒。对强光有反应,眼球能追随移动物体,但无法进行言语交流,也无法执行复杂指令。神经映射显示,部分被抑制的记忆区域有松动的迹象,但关键通路仍然阻塞。”
林峰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你那个设备提供的稳定场,强度在缓慢衰减。按当前速率,预计在六十到六十五小时后会跌破有效阈值。”苏晴看着他,“我们的团队尝试模拟其频率和波形进行外部干预,效果只有原设备的百分之三十左右,且不稳定。核心技术壁垒很高。”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语:“上级专家组和秦队,关于是否接受那个‘交换条件’,去格陵兰,争论很激烈。反对者认为风险不可控,可能是陷阱,且涉及与不明势力交易,原则问题严重。支持者认为,这是目前唯一可能获得完整技术、救回沈皓的途径,而且那个废弃预警站可能确实藏着与‘方舟’、‘海幽灵’相关的重要情报,具有战略价值。”
“秦队……什么态度?”林峰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
苏晴沉默了几秒:“他压力最大。既要考虑沈皓,也要考虑‘猎刃’的纪律和未来,还要权衡整个行动的战略风险和收益。他昨晚……抽掉了整整两包烟。在航母上,这违规。”
林峰能想象那个画面。秦锋把自己关在某个角落,烟雾缭绕,一遍遍推演各种可能,承受着来自上下左右的多重压力。
“林峰,”苏晴忽然叫他的名字,语气比刚才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情绪,“你违规,冲动,不计后果。这些,板上钉钉。但你也确实……把沈皓从完全沉寂的状态里,撬开了一条缝。功过,说不清。”
她转身,从白大褂口袋里拿出一小片折叠的纸,飞快地塞进林峰病号服胸前的口袋,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这是沈皓最新一次脑部活性成像的截图,非密级,但能让你知道他大脑里正在发生什么。看完记住,然后吞掉。”
说完,她不再看林峰,拿起空了的保温杯,转身离开,舱门在她身后闭合。
林峰的心跳快了几拍。他等了片刻,确认外面没有动静,才用还能动的右手,颤抖着从口袋里掏出那片纸。展开,是一张黑白的脑部扫描图,上面用红笔简单圈出了几个区域。
他看不懂复杂的医学图像,但他能认出那些被圈出的地方——正是之前“隼”给的设备蓝光流经的主要区域。图像上,这些区域呈现出一种奇特的、介于灰暗和明亮之间的“活化”状态,像冰层下开始流动的暗河。而其他大部分区域,依旧是沉沉的灰暗。
沈皓的脑子,像一座大部分被封冻、只有几条细小通道开始融化的冰川。那设备就是凿冰的镐,但镐会钝,冰会重新冻上,甚至可能因为凿击不当而崩塌。
时间,真的不多了。
他盯着图纸看了十几秒,将每一个细节刻进脑海,然后艰难地将纸片塞进嘴里,混着残留的营养液,一点点嚼碎,咽下。纸浆粗糙,刮擦着食道,但他眉头都没皱一下。
下午,情况有了变化。
来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小组。两名军法处的军官,一名总部特派的政治工作干部,还有秦锋。秦锋站在最后面,脸色铁青,眼神锐利地盯着林峰。
“林峰同志,”为首的政治干部五十多岁,面容严肃,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鉴于你身体状况有所稳定,关于你在航母上的违规行为及相关事件,现在进行正式初步质询。此次质询将作为后续处理的重要依据。你是否清楚?”
林峰点了点头。
“首先,关于你脱离监护、潜入沈皓同志隔离室并使用不明设备的行为,请你做出解释。必须如实陈述动机、过程、以及设备来源。”
房间内气氛骤然紧绷。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林峰脸上。
林峰沉默了几秒钟,目光扫过秦锋。秦锋的眼神深不见底,但林峰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小的、近乎警告的凝重。
“动机,”林峰开口,声音依旧沙哑,但清晰,“是为了救沈皓。我认为常规治疗太慢,我等不起,他也等不起。”
“过程,”他继续,语速平缓,“我利用了医疗巡查的间隙,破坏了部分监护设备制造混乱,趁人员注意力转移时离开。路径是提前观察过的内部通道和通风口。设备……是之前任务中,从‘方舟’内部获得的战利品之一,我不清楚其具体来源和原理,只知道可能对神经抑制状态有效,就冒险一试。”
“战利品?”政治干部眉头紧锁,“为什么之前没有上报?”
“当时情况紧急,撤离混乱,物品混杂,我私自留存了。”林峰面不改色,“这是我的个人错误,我承认。”
“你如何确定它有效?而不是有害?”军法处军官追问。
“不确定。”林峰坦然道,“所以是冒险。但我没有其他选择。沈皓是我兄弟,我不能看着他变成植物人。”
“兄弟情谊不能成为违反纪律的理由!”政治干部提高了声音,“你这是严重的个人主义、无组织无纪律行为!擅自使用未经检测的未知设备,更是对战友生命安全的极端不负责任!”
“我知道。”林峰垂下眼皮,“我愿意接受任何处分。但设备……现在看来,至少暂时是有效的。”
“效果需要科学评估,不是你说了算!”干部斥责,“你的行为,严重破坏了舰上秩序,干扰了正常救治流程,造成了恶劣影响!单就擅自离舱、破坏公物、使用违禁品这几条,就足以让你上军事法庭!”
秦锋在后面,拳头微微握紧,但没有插话。
质询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问题尖锐,反复盘问细节。林峰的回答始终围绕“个人判断失误”、“救人心切”、“设备为不明战利品”这几个核心,避开了“隼”和“守护者”的存在,也绝口不提格陵兰坐标。
他像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承认所有违纪事实,承担所有个人责任,但对更深层次的线索和联系,守口如瓶。
政治干部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最终,他合上记录本,冷冷地看着林峰:“你的态度,很不配合。企图用含糊其辞和所谓兄弟义气来掩盖更深层次的问题,这是错上加错!我们会将你的陈述和我们的判断,一并上报。在最终决定下达前,你继续在此隔离,未经允许,不得与任何人接触!”
小组拂袖而去。秦锋落在最后,在门口停顿了一下,回头看了林峰一眼。那眼神极其复杂,有愤怒,有失望,或许……还有一丝极其隐晦的、连秦锋自己都未必察觉的无奈。
舱门关闭,房间里又只剩下仪器声。
林峰缓缓躺平,望着天花板。刚才的质询消耗了他不少精力,后背的伤口火辣辣地疼。但他心里却异常平静。该扛的,他扛下来了。虽然处分肯定轻不了,但至少,没有把“隼”和那条更危险的路扯出来。
他再次看向电子钟。距离沈皓的“窗口期”结束,还有……三十一小时十五分钟。
时间,还在无情地流逝。
傍晚,输液换了一袋新的。林峰在药物作用下昏昏沉沉。半梦半醒间,他似乎听到舱门又轻轻响了一下,有人走了进来,脚步很轻。
不是医护人员例行检查的节奏。
他勉强睁开一丝眼缝。
一个穿着普通勤务兵服装、戴着口罩的身影,正站在床尾,似乎在看监护仪数据。那人身形有些熟悉。
那人似乎察觉到林峰醒了,抬起头,口罩上方露出的眼睛,平静无波。
是“隼”。
林峰心脏猛地一缩,睡意全无,但身体依旧保持着松弛昏沉的状态,只有眼珠极其轻微地转动,看向“隼”。
“隼”没有任何多余的表示,只是用手指,极快地在床尾的金属栏杆上,有节奏地敲击了几下。不是摩斯码,是另一种更简单的、林峰和他在“方舟”管道里用过的点码。
敲击很快结束。“隼”转身,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仿佛从未出现过。
林峰躺在那里,脑子里快速翻译着那串敲击的含义:
【格陵兰任务已批,混合编队,秦带队。你,待定。七十二时后,无论结果,协议可能有变。保重。】
信息量巨大!
任务批了!秦锋带队!混合编队?是和谁混合?“守护者”的人?还是其他单位?
自己“待定”,是伤势原因?还是审查未结束?
“七十二时后,无论结果,协议可能有变”……这意味着,即使沈皓窗口期结束前他们拿到协议,条件也可能不同?或者,“守护者”那边有了新情况?
“隼”冒险潜入,就为传递这几句话。风险极高,但也说明情况紧迫。
林峰闭上眼,将所有信息压在心底。血液在血管里加速流动,带着不甘和焦虑。秦锋要去冒险了,为了沈皓,也为了那个可能的情报。而自己,却可能被按在这病床上,当一个“待定”的旁观者。
他缓缓活动了一下右手的五指,感受着力量一点一点恢复。左臂的石膏沉重,但似乎也没那么难以忍受了。
还有三十个小时。
他需要好起来,更快地好起来。
审查?处分?去他妈的。
如果秦锋他们需要支援,如果沈皓需要那完整的协议……
这身伤,这身军装,这条命,总得在关键时候,派上点用场。
他调整呼吸,开始尝试更主动地调动肌肉,对抗疼痛和虚弱,在药物允许的范围内,进行最微小的、不会触发监测警报的康复性活动。
每一丝力量的凝聚,都是为了在倒计时归零前,抓住那可能稍纵即逝的机会。
猎犬的獠牙,即便被锁在囚笼,也在暗中重新磨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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