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医温然记得那个七月下午特别闷热。
她在解剖台上看到林薇的尸体时,手指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不是因为恐惧——从业十二年,她见过各种非正常死亡;也不是因为尸体本身多么骇人——死者面容平静,甚至称得上安详。
让她浑身发冷的,是林薇的生理年龄。
“又一个?”搭档陈铭探头进来,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
温然点点头,小心地检查死者手指:“第五个了。年龄四十二岁,实际生理特征接近七十五岁。器官衰竭程度与百岁老人相当,皮肤松弛、骨质疏松、血管硬化...”
“但没有任何已知的加速衰老疾病迹象。”陈铭接话,语气中满是困惑,“基因组测序正常,端粒长度与年龄相符,激素水平...老天,她的皮质醇和肾上腺素高得离谱,像是...”
“像是被活活吓老,或者...”温然停顿了一下,没有说下去。
或者,像是因为思念而凋零。
这句话太不科学,太不专业。但最近五个月里五起一模一样的案件,死者全是中年男女,死前都声称自己“永远地失去了什么”,死后都呈现远超实际年龄的衰老状态。唯一共同点是,他们都在生命的最后几个月里,表现出近乎病态的思念行为。
温然脱下橡胶手套,走到窗前。夜色渐深,城市的霓虹灯在远处闪烁。她拿出手机,犹豫片刻,还是拨通了那个两年未联系的号码。
“喂?”电话那头的声音依然熟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周默,我需要你的帮助。”
***
心理咨询室弥漫着薰衣草和旧书的混合气味。
周默听完温然描述的案情,轻轻推了推眼镜:“你确定这不是某种新型病毒或毒素?”
“所有检测都做了,阴性。法医病理学能解释身体发生了什么,但不能解释为什么发生。”温然注视着他,注意到他眼角新增的细纹,“你的专业领域是依恋创伤和身心疾病。我需要你的分析。”
周默沉默片刻,从文件夹中抽出几张打印纸:“过去五年,我接触过十七个类似案例。当然,他们的生理变化没有你的死者那么极端,但共同点是:都经历过突然、彻底的丧失,都陷入了无法自拔的思念,都出现了早衰迹象。”
“思念真能杀人?”
“爱不会使人衰老,思念才会。”周默的声音平静得可怕,“靠爱拯救一个人的想法还是太天真了。你前任没教过你吗?”
温然的手微微一颤,咖啡洒出几滴。
空气凝固了。周默似乎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神色闪过一丝慌乱:“抱歉,我不是——”
“是你前任教你的吗?”温然反问,声音出奇地冷静。
这是他们分手时最后的对话,一句刻薄的嘲讽和一句更刻薄的反击。两年过去,伤口早已结痂,但疤痕还在。
周默苦笑:“我以为你早就忘了。”
“法医不擅长遗忘。”温然站起身,“我需要那些案例的详细资料。明天警局见。”
她走到门口时,周默轻声说:“温然,这个案子...小心点。那些患者提起思念对象时,眼神里有种不自然的光,像被什么控制了一样。”
温然没有回头,只是点了点头。
***
第三个死者的遗物中有一本日记。
温然在凌晨三点的办公室里逐页翻阅。女人名叫苏瑾,四十五岁,一年前丈夫车祸去世。日记前半部分满是悲痛,但渐渐地,语气变了。
“3月12日:今天在镜子里看见他了。我知道那只是幻觉,但他那么真实,告诉我他从未离开。”
“4月3日:我们又能交谈了。他说只要我足够思念,他就能一直存在。”
“5月18日:他说我们需要一个地方,一个只有思念者才能进入的地方。他给了我一个地址。”
地址已经模糊不清,但温然用多光谱成像仪勉强辨认出了一行字:清河路144号。
那是城市边缘一条几乎被遗忘的老街。
清晨六点,温然和周默站在144号门前。那是一栋三层老楼,外墙爬满枯萎的爬山虎,门牌锈迹斑斑。奇怪的是,门把手光亮如新,显然常有人触摸。
“你觉得这里有什么?”周默低声问。
“不知道。但五个死者中,至少三个的手机定位显示他们曾频繁到访这一区域。”温然推开门。
里面不是预想中的空房间,而是一个装饰温馨的空间:柔软的地毯、舒适的扶手椅、墙上挂满照片。十几个男女坐在里面,有的低声自语,有的对着空椅子说话,有的只是静静流泪。
房间中央站着一个男人,约莫五十岁,穿着考究的灰色西装,正温柔地对一个中年女性说着什么。看到温然和周默,他微笑着走来。
“新来的思念者?欢迎来到‘回声之间’。我叫许未明,这里的负责人。”
温然出示了警官证:“我们在调查几起死亡事件,死者都曾来过这里。”
许未明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啊,您是说那些终于获得安宁的人。是的,他们曾是我们最虔诚的成员。过度思念确实会消耗生命能量,这一点我从不隐瞒。”
“你在鼓励人们自我毁灭?”周默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
“不,我在帮助他们与所爱之人重逢。”许未明张开双臂,示意周围的人群,“你看,现代社会否定哀悼,要求人们迅速‘走出来’。但我们提供的是另一个选择:不必放手,不必忘记,思念可以成为桥梁,连接生死。”
温然环视房间,感到一阵寒意。那些人的眼神空洞而炽热,如同周默描述的那样。
“你对他们做了什么?”
“只是教他们如何更纯粹、更强烈地思念。”许未明轻声说,“爱不会使人衰老,思念才会。但衰老不是惩罚,而是一种升华——用生命换取超越死亡的联系。靠爱拯救一个人的想法太天真了,你前任没教过你吗?”
温然和周默同时一震。
这句话,几乎一字不差。
许未明似乎很满意他们的反应:“当然,如果你不理解,也许是因为你的思念还不够深。或者...”他的目光落在周默身上,“你的前任没教过你吗?”
周默的脸色瞬间苍白。
***
“他在针对我们。”回程的车上,周默紧握方向盘,“他知道我们的事。”
温然盯着窗外飞驰而过的街景:“五个死者都曾是他的‘客户’。我们需要搜查令。”
“温然,”周默的声音有些异样,“你还记得我们为什么分手吗?”
“你说我冷漠,我说你偏执。老生常谈。”
“不,是因为我无法停止思念前女友。”周默平静地说出这句话,仿佛在陈述天气,“即使和你在一起时,我也在思念她。你说得对,思念让人衰老——那时我开始长白发,虽然才三十岁。”
温然转过头,第一次认真打量他。四十岁的周默确实比同龄人显得沧桑,眼角有深深的纹路,鬓角已经花白。
“她叫林珊,大学时认识的。毕业后她去了国外,嫁给了一个富商。”周默的语气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我一直以为自己已经放下了,直到遇见你。但我发现,对你的爱并没有消除对她的思念。那种感觉...像是一部分灵魂永远滞留在了过去。”
“所以你说‘爱不会使人衰老,思念才会’。”温然喃喃道。
“是的。而她教我的是,‘靠爱拯救一个人的想法太天真了’。”周默苦笑,“她离开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我想她是对的——你不能用对一个人的爱去治愈对另一个人的思念。”
温然沉默了很久。警局大楼出现在视野中时,她轻声说:“许未明在利用这种心理。他给那些无法放手的人提供了一个看似合理的解决方案:与其被思念折磨,不如主动拥抱它,即使代价是生命。”
“但我们没有证据证明他违法。”周默停下车,“一切都是‘自愿’的。”
“那就找到非自愿的部分。”
***
搜查令批下来的那天下午,温然带队突袭了“回声之间”。
房间内空无一人,扶手椅整齐排列,墙上照片全部消失。就在搜查似乎一无所获时,温然注意到了地板上的微小缝隙——一个隐藏的地下室入口。
地下室的景象让所有警察倒吸一口凉气。
墙上贴满了数百张照片,每张下面都标注着姓名和日期。中间的长桌上摆放着奇怪的设备:类似脑电图仪,但更加复杂,连接着各种传感器和注射装置。
技术员很快确认了设备功能:“这像是一种神经反馈强化器。它监测大脑活动,当检测到特定类型的思念或回忆时,会给予微小电击或释放多巴胺作为奖励,强化这种行为。长期使用会成瘾,并导致压力激素持续升高。”
温然想起死者异常高的皮质醇水平。这不是自然思念,而是人为制造和强化的病态依恋。
“这里还有记录本。”一个年轻警察递上一本厚重的册子。
温然翻开,心脏几乎停止跳动。里面详细记录了每个“客户”的进展:思念频率、持续时间、生理变化...以及“转化成功率”。最后五条记录正是五名死者,标注为“完全转化”。
而在最新一页,她看到了自己和周默的名字。
旁边有一行小字:深度创伤配对,高转化潜力。
“他盯上我们了。”周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不止如此。”温然指着记录中反复出现的一个代号,“‘回声之源’——许未明可能不是主谋,他背后还有人。”
***
周默坚持要温然住到他家,理由是“两个人更安全”。温然没有反对,她知道自己已成为目标。
深夜,她无法入睡,走到客厅发现周默也在那里,对着一杯冷掉的茶发呆。
“你害怕吗?”温然问。
“害怕什么?死亡?还是被变成一个思念的奴隶?”周默摇摇头,“我更害怕的是,他的话有道理。思念确实是一种强大的力量,强大到可以重塑现实感知。”
温然在他对面坐下:“陈铭调取了许未明的背景。他是神经科学博士,专攻记忆和情感。十五年前,他的妻子和女儿在一场火灾中丧生。之后他就消失了五年,再出现时创办了‘回声之间’。”
“创伤制造了施害者。”周默叹息。
“但他妻子的尸体从未被找到。”温然压低声音,“只有部分烧焦的遗骸,身份是通过dNA确认的。如果...如果她其实没死呢?”
两人对视,意识到这个可能性带来的可怕含义。
就在这时,周默的手机响了。陌生号码,接通后传来许未明的声音:“周医生,我猜你们已经发现了一些秘密。但你们还没发现最大的那个。”
“你在哪里?”周默按下免提。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以为我在制造受害者,实际上我在寻找同类。思念到极致的人能够感知彼此,形成一个网络。我们称之为‘回声网络’。”许未明的声音带着奇异的热情,“你的思念强度很高,周医生。还有温法医,虽然她试图否认,但她对你的思念信号强烈得惊人——尤其是在你们分开的这两年。”
温然感到脸颊发烫,但强迫自己冷静:“那些死者也是你的‘同类’吗?你杀了他们。”
“不,我解放了他们。他们的身体衰老死亡,但他们的意识...继续思念。在回声网络中,思念即存在。”许未明停顿了一下,“明天下午三点,清河码头12号仓库。如果你们想了解真相,就来吧。单独来。”
电话挂断了。
“是陷阱。”周默说。
“但我们没有选择。”温然看着窗外渐亮的天色,“他是唯一知道真相的人。”
***
次日下午两点五十,温然和周默站在仓库门口。他们最终决定一起来——无论陷阱是什么,面对它总比等待它降临要好。
仓库内部昏暗空旷,只有中央有一盏孤灯照亮一张桌子。许未明坐在桌旁,对面坐着一个女人。
当女人转过头时,周默发出一声几乎窒息的惊呼:“林珊?”
温然立刻明白了。这不是许未明的妻子,而是周默思念了十几年的前女友。她看起来几乎没有变化,与周默记忆中的样子一模一样。
“周默,好久不见。”林珊微笑着,但那笑容没有温度,“许博士找到我,说你在这些年里从未停止思念我。我很感动。”
“这是怎么回事?”周默的声音在颤抖。
许未明站起身:“如我所说,强烈的思念者能感知彼此。林珊女士就是一位天生的高阶思念者。她离开你,不是不爱你,而是因为她感知到你的思念潜力——她想保护你,避免你陷入她现在所处的状态。”
林珊接口道:“思念是一种天赋,也是一种诅咒。我能感知到远方亲人的痛苦,能‘听到’逝者的‘回声’。许博士教会了我如何控制这种能力,而不是被它控制。”
“代价是什么?”温然尖锐地问。
林珊的眼神黯淡了一瞬:“情感的钝化。为了不被他人的思念淹没,我必须...关闭自己的部分情感。我不再真正爱或痛,但我能帮助那些被困在思念中的人找到平静。”
“就像那五个死者?”温然追问。
许未明摇头:“他们选择了不同的道路。不是每个人都能像林珊一样掌控这种能力。对大多数人而言,强烈的思念只会逐渐消耗生命能量,导致生理性早衰。我们只是给予他们选择:要么学习放手,要么...拥抱思念直到终点。”
“你让我的病人陷入更深的执念!”周默愤怒地指着那些设备照片,“你强化了他们的病态依恋!”
“我给了他们想要的!”许未明突然提高音量,“你根本不明白,周医生!你以为你能用谈话疗法‘治愈’他们?靠爱拯救一个人的想法还是太天真了!你前任没教过你吗?”
他转向温然:“或者你,温法医?你相信科学能解释一切,能解决一切。但有些伤口永远不会愈合,有些思念永远不会消失。你能解剖尸体,但你能解剖思念吗?”
仓库陷入寂静。
良久,温然轻声说:“你说得对,我无法解剖思念。但我能看到它造成的伤害。那些死者信任你,而你利用他们的创伤,引导他们走向死亡。这不再是心理学,这是谋杀。”
许未明笑了:“那么逮捕我吧。但请记住,我只是第一个。世界上有成千上万像我这样的人,成千上万被思念折磨的灵魂。你无法逮捕所有绝望的人。”
警察在此时冲入仓库,陈铭带队。许未明没有反抗,平静地被戴上手铐。林珊离开前,回头看了周默最后一眼:“放手吧,周默。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你自己。”
人群散去后,周默和温然仍站在空荡的仓库里。
“她看起来那么年轻。”周默喃喃道,“思念没有使她衰老,因为她切断了情感联系。许未明说得对——爱不会使人衰老,思念才会。但如果没有思念,爱还存在吗?”
温然握住他的手,发现他的手冰冷得可怕。
***
三个月后,许未明因过失致人死亡和非法行医被判刑。但法庭无法认定直接谋杀,因为所有死者都是“自愿参与”。
结案那天,温然在办公室里整理档案。周默走进来,拿着一份论文草稿。
“我打算研究病理性思念综合征。”他说,“许未明是罪犯,但他揭示了一种真实存在的心理-生理现象。我们需要真正的理解和方法来帮助这些人,而不是否定他们的痛苦。”
温然点头:“医学上有太多未解之谜。也许思念真的能加速衰老,也许爱真的无法拯救一切。但这不意味着我们应该放弃尝试。”
周默犹豫了一下:“温然,这两年来,你...”
“思念过你?”温然替他说完,微笑,“是的,经常。它也让我长了几根白头发,但没让我衰老到放弃生活。”她站起身,穿上外套,“爱不会使人衰老,思念才会——但也许适度的思念不是坏事。它提醒我们曾经拥有什么,以及可能再次拥有什么。”
窗外,城市的灯光渐次亮起。无数人正在思念,正在被思念,正在爱与失去中寻找平衡。
周默看着她:“晚饭?”
“这次我选地方。”温然走向门口,停顿了一下,“还有,我前任确实教了我一些事:靠爱拯救一个人的想法可能天真,但不去尝试,就连天真的机会都没有。”
她伸出手。周默握住它,感受到久违的温暖。
夜色温柔,思念仍在,但不再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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