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如同庐江那条不疾不徐的溪流,一日一日地流淌过去。
周瑜在短暂的团聚后,又因南郡军政要务,往返于庐江南郡两次。
每次离去,他必再三叮嘱众人务必精心照料,万事以夫人安胎为要。
每次归来,也必细细询问小乔的状况,抚着她的肚子低语片刻。
周宅之内,因着女主人临盆在即,气氛确实沉静了许多。
仆从们行走皆放轻了脚步,说话也压低了嗓音。
堂叔不再去巷口高谈阔论,只在家门口附近转转。
曾叔更是将全副心思用在调理膳食上,变着法子做既滋补又不腻口的汤羹点心。
阿吉散学归来,也不再像从前那般蹦跳喧哗,而是乖乖做完功课,便去小乔房里,或是安静地陪着说说话,或是朗读书卷给她听。
所有人的目光,都似有若无地聚焦在小乔那日益硕大的腹部上,带着敬畏与期盼,默默等待着那两个即将降临的小生命,为这座宅邸带来翻天覆地的欢喜与忙碌。
窗外,春意愈发浓烈。
柳絮如雪,杨花漫天,桃花、杏花、梨花赶着趟儿地开过一茬又一茬,空气里弥漫着草木蓬勃生长的清新气息,混合着泥土的芬芳。
燕子衔泥,在屋檐下筑起新巢,啁啾声里满是生机。
春天,是万物复苏、破土而出的季节。
象征着无尽的希望、崭新的开始,与重新翻篇的勇气。
然而,香儿心中的那一篇,却被死死地钉在了原地,任凭外面春潮涌动、万象更新,她却怎么也……翻不过去。
她常常独自坐在窗边,一坐便是半日。
她的目光投向庭院里抽芽的草木,或是天空中舒卷的流云,眼神却是空茫的。
小乔看得出她的阴郁,时常找话题与她闲聊,或让阿吉拉她去看新开的春花,她也只是勉强应和。
香儿试图用理智说服自己:他与石松,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可情感……却不听使唤,她总在夜深人静时,反复忆起炉火前他专注的侧影,他笨拙递上箭囊时通红的耳根,他认真说“我想约香儿小姐去庙会”时破釜沉舟般的眼神……
每一次回忆,都像在尚未结痂的伤口上又撒了一把盐,痛得清晰。
城西,铁匠铺。
石松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
铺子里的炉火依旧每日按时燃起,风箱依旧呼啦作响,沉重的铁锤依旧被他抡起、落下,敲打在通红的铁胚上,发出“叮——当——叮——当——”规律而沉闷的声响。
但这声音里,再也听不出往日的力道与生机,只剩下一种机械的、疲乏的重复。
他眼神空洞地望着手中的铁器,再也没有热爱与炽热,仿佛只是在完成一项不得不做的苦役。
客人们也渐渐察觉出不同。
从前那位石老板,虽话少,但打造兵器时眼神发亮,偶尔谈起锻造火候、钢材纹理,还能冒出几句精辟见解,让人信服。
而如今,他接活、干活、交货,流程一丝不苟,技艺虽依然精湛,可那份匠心独运的“神”似乎不见了。
“石老板最近是怎么了?瞧着没精打采的。”
“可不是,话更少了,上次我跟他聊新打的柴刀,他嗯啊两声就完了。”
“许是累了吧?或是家里有什么事?”
“唉,可惜了,手艺还是顶好的,就是这人……好像没魂了似的。”
街坊邻居的窃窃私语,石松并非全无所觉,但他已无心去理会。
关于香儿——
不,是孙郡主——
石松不敢再有任何非分之想。
那日弟弟石青冰冷的话语和警告,如同最凛冽的寒风,将他心底最后一丝侥幸的火苗彻底吹灭。
云泥之别的身份,横亘在他们之间,成了他连仰望都自觉僭越的天堑。
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了——
为何那日除夕山上,他提及为刘备铸剑时,香儿会爆发出那般愤怒。
原来,那个名字,那柄剑,关联着她不可言说的过往。
无尽的悔恨如同毒藤缠绕心脏,石松恨自己当初为何要接下那单生意,恨自己为何要在香儿面前提起,更恨自己那点微不足道的“匠人自豪”,竟成了刺伤她的利刃。
这份无处宣泄的痛苦,只能化为日复一日更加沉闷、更加用力的捶打,将通红的铁胚当成自己愚蠢的过去,狠狠地锻打、锤炼,仿佛这样就能将那份错误与奢望一同砸碎、重塑。
直到这一日,铁匠铺里死气沉沉的捶打声被一个清脆的童音打断。
“老板在吗?”
石松停下挥舞到一半的铁锤,汗水顺着古铜色的脊背滑落。
他有些迟钝地回过头,逆着门口的光线,看清了那个站在门槛外、努力挺直小身板的身影。
是阿吉。
石松记得他,之前自己几次去周宅附近徘徊,都与这小家伙打过照面。
石松愣了愣,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只吐出一个干涩的字:“在。”
阿吉得到允许,这才昂首挺胸,迈着尽可能稳重的步子走进铺子。
他乌溜溜的眼睛迅速而好奇地环顾四周——
熊熊燃烧的炉火,堆积的煤炭和铁料,墙上挂着各式各样闪着寒光的刀剑、农具,空气里弥漫着特有的金属和烟火气味。
但石松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手里还握着沉重的铁锤,汗水浸湿的头发贴在额角,目光空洞地看着他,没有任何招呼或询问的意思。
阿吉皱了皱小鼻子,对这种沉默的接待有些不满,但还是记着自己的“使命”。
他走到工作台前,清了清嗓子,努力模仿大人谈生意的口吻:
“老板,我想打造一把短剑。”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啪”地一声放在台面上:
“这是定金。”
石松的目光机械地扫过钱袋,又移回阿吉脸上,声音依旧麻木:
“嗯。你要什么样式、长短、厚度,用什么料?百炼钢还是……”
“你自己看着打造吧!”
阿吉打断他:“我相信你的手艺!只要锋利、趁手就好!”
说完,他像是完成了任务,慢慢朝门口走去。
可就在他的小脚丫即将跨出门槛的刹那,他却猛地刹住脚步,转过头,一双眼睛气鼓鼓地瞪向依旧站在原地、像个木桩似的石松,几乎是喊了出来:
“你——你就没什么要问我的吗?!”
石松浑身几不可察地一震,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质问刺了一下。
他低下头,目光死死盯着台面上那个小小的钱袋。
他摇了摇头,动作缓慢而沉重,喉咙里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你!”
阿吉见他这副油盐不进、死气沉沉的样子,真的有些生气了。
他几步又冲了回来,一直冲到石松跟前,虽然个头只到石松的腰间,却努力昂起小脑袋,双手叉腰,试图用气势压倒对方那高大的身躯带来的压迫感。
“你就不想知道我家小姐的近况吗?!”
阿吉的声音拔高,带着孩子气的直白与挑衅。
石松依旧低着头,不敢看阿吉的眼睛。
铺子里只剩下炉火微弱的噼啪声和阿吉略带急促的呼吸声。
良久,久到阿吉以为他又要沉默到底时,石松才从紧抿的唇缝里,极其艰难地挤出一句话:
“孙……孙郡主……凤体贵重,自然……无恙。”
这恭敬到疏远、甚至带着一丝胆怯的称呼和语气,让阿吉瞬间愣住了。
小脑袋里飞快地转着:
“他……他都知道了?怎么知道的?”
但阿吉毕竟机灵,他强压下心头的惊诧,咳嗽了一声,努力板起小脸,装作听不懂的样子:
“你说什么?什么郡主不郡主的?我听不懂!我家只有小姐和夫人!”
石松终于缓缓抬起头,看向阿吉。
他的眼神复杂极了,有痛苦,有认命,还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死寂:
“这位小公子……”
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都……知道了。你……你家小姐,就是孙尚香郡主。你家夫人……是周瑜周太守的夫人。”
阿吉的后背瞬间冒出一层冷汗,小脸都有些发白。
这铁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是谁告诉他的?
似乎是看出了阿吉的惊恐,石松连忙补充,语气急切而诚恳:
“不过您放心!我石松以石家祖业和性命起誓,此事……此事我绝不会对任何人吐露半个字!”
“但……但请您,务必……代我向郡主转达……”
他顿了一下,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将后面的话说出来,每一个字都浸满了懊悔与自我贬低:
“转达我的……万分歉意。我之前……不知天高地厚,屡次纠缠、打扰郡主清静……实在是,罪该万死。请郡主……恕罪。”
阿吉听着他这番低到尘埃里、恨不得划清所有界限的话,非但没有放心,反而更生气了。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小家伙理解不了成年人心思的弯弯绕绕和身份带来的枷锁,只觉得这个铁匠竟如此懦弱!
“你这就放弃了?!”
阿吉气得小脸通红,声音都尖了:
“还打铁匠呢!我看你是胆小鬼!一口一个‘郡主’、‘恕罪’的,怎么,郡主就不是人啦?郡主就不能有朋友、不能出来玩、不能和人说话了?!”
他重重地“哼”了一声:
“哼!本来,我家小姐还……还记挂着你,让我过来看看,问问!却没想到,你竟是这般怕她、躲她!真是……真是没出息!”
“当真?!”
这两个字,石松几乎是吼出来的。
他猛地向前一步,那双原本死寂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骇人的光芒。
他激动之下,竟忘了分寸,双手猛地抓住了阿吉尚且稚嫩的肩膀,用力摇晃着,声音因极度的震惊与不敢置信而颤抖:
“你说……你说郡主她……她还记挂……让你来问?当真?!此话当真?!”
阿吉被他摇得头晕眼花,肩膀更是被捏得生疼,立刻龇牙咧嘴地叫起来:
“诶呦!疼疼疼!你松开!快松开!骨头要断了!”
石松这才如梦初醒,猛地松开手,连连后退两步,脸上满是慌乱与歉意:
“对、对不住!小公子,我……我太激动了,弄疼你了,对不住!”
阿吉揉着发疼的肩膀,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又整了整袖子,这才仔仔细细打量起石松——
比起上次见时,这铁匠似乎更憔悴了,眼下一片青黑,胡子拉碴,额角那道疤在炉火映照下格外显眼,整个人透着一股被抽干了精气神的颓丧。
阿吉虽然生气,但心底终究是善良的,又想起周夫人担忧的嘱咐,语气稍微缓和了些,但还是带着教训的口吻:
“哼!实话告诉你吧,是我家夫人——周夫人,见孙小姐……嗯,心情不太好,总是闷闷不乐的,夫人她担心得很。夫人心善,又……又觉得你这人其实不坏,所以才特意让我过来,看看你这边……怎么样了。”
“周夫人她……竟也还记得我。”
石松低声重复,语气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感动与更深的惭愧。
他脑海中浮现出那位身怀六甲、面容温婉清丽的夫人,即使在孕期最需静养的时候,却还在为孙郡主的心情忧心,甚至特意安排了阿吉这一趟……
这份善意与关怀,如同一缕微光,穿透了他连日来笼罩心头的厚重阴霾,却也让他为自己之前的消沉与逃避感到无比羞惭。
他缓缓抬起头,声音依旧沙哑,却比之前多了几分恳切:
“都是我……粗心大意,有眼无珠,未能及时察觉郡主身份尊贵。还……还说了那些不知天高地厚、放肆僭越的话,惹得郡主生气、伤心……我,我实在罪过。”
阿吉见他的神情稍微缓和了些,他摆了摆手:
“好了好了,这些事都过去了!周夫人说了,过去不知者无罪,要紧的是以后。”
他顿了顿,这才想起自己今天前来,还有一个更具体的“任务”。
他重新挺起小胸脯,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郑重:
“石老板,我那把短剑,你可要用心打造。十日之后,你要带着铸好的剑,亲自送到周宅来,交给我查验。届时,我会把剩下的工钱一并补给你。”
“亲自……送到周宅?”
石松瞬间愣住了,刚刚升起的些许暖意被这个突如其来的要求冲散,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慌乱。
阿吉似乎看穿了他的犹豫和恐惧,忽然凑近了些,踮起脚尖,补充道:
“你到时候可得小心点,仔细着!千万别毛手毛脚,或者乱看乱说话,冲撞了周夫人和孙小姐。”
他眨了眨眼,又鬼鬼祟祟说道:
“而且,十日之后嘛……说不定……周都督也在府中呢。”
“周都督?!” 石松倒吸一口凉气,脸色都白了几分。
阿吉看着他那副如临大敌、手足无措的样子,心里偷偷笑了笑,觉得这铁匠虽然呆,但反应还挺有意思。
他咳嗽一声,恢复了正常的音量,也站直了身体,语气快速说道:
“好了!就这么说定了啊!十日之后,周宅,一手交剑,一手交钱。你可别忘了,也别迟了!”
说完,他不再给石松任何犹豫或拒绝的机会,转身就朝门口跑去,身影很快消失在铁匠铺外明亮的春光里。
铺子里,又只剩下石松一人。
他呆呆地站在原地,手里还攥着阿吉留下的那袋沉甸甸的定金。
去周宅?见孙小姐?还可能遇到周都督?
恐惧、惶恐、想要退缩的本能如同潮水般涌来。
但最终,那沉寂多日的心湖深处,一丝微弱却无比坚韧的亮光,顽强地透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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