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井挖掘的现场,成了接下来几天幽谷内最热闹、也最充满希望的地方。
地点就在王石安指出的那片蕨类植物繁盛的山坡。二十多个精壮劳力分成两班,昼夜不停地轮换挖掘。最初松软的腐殖土层很快被挖开,露出了下方颜色更深、更加板结的粘土层和夹杂着碎石的老土。叮叮当当的铁镐敲击声、呼哧呼哧的喘息声、泥土和碎石被吊上地面时绳索摩擦井口的吱嘎声,以及围观人群时不时的低声议论和期待的目光,共同构成了这片山坡新的声景。
井口用新砍伐的圆木做了简单的加固,防止塌方。挖出的泥土在旁边堆成了一座小山。随着深度增加,井下的空气变得潮湿阴冷,光线也愈发昏暗,只能依靠悬挂下去的油灯照明。但好消息是,渗水的迹象越来越明显。挖到一丈五尺左右时,井壁已经开始需要不断用陶罐将渗出的泥水舀出;到了两丈深,井底已经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浑浊的水洼,虽然还远远不够,但那不断缓慢上升的水位,像一剂强心针,注入了每一个幽谷人的心里。
王石安几乎每天都会到现场查看。他并不指手画脚,只是静静地站在井边,听着下面传来的挖掘声和工人们的汇报,偶尔蹲下身,捻起一撮新挖上来的泥土看看成色,或者询问井下渗水的速度和颜色变化。他的建议总是简洁而实用:某处井壁岩石松散,需要加撑木;某层土壤含水量突然增大,可能是接近主要含水层,要小心慢挖,防止突水;吊运泥土的绳索和轱辘需要经常检查,确保安全。
他的专业和沉稳,赢得了现场工人们发自内心的尊重。连一开始对他抱有深深戒心的赵铁柱(他负责现场安全和调度),看着井水一点点出现,脸色也稍微缓和了一些,偶尔还会主动向王石安请教一两个关于井壁加固的问题。
杨熙也经常来,但他停留的时间不长。他更关注的是整体进度、工人轮换和后勤保障。他会仔细检查井口的加固措施,叮嘱负责伙食的妇人一定要让井下的人吃上热饭热汤,甚至会亲自试着拉动那沉重的吊索,感受其承重和磨损情况。他的存在,像一根定海神针,让这项寄托了全谷希望的工作,始终在一种紧张而有序的节奏中进行。
“照这个速度,最多再有四五天,就能挖到稳定水层了。”一天傍晚,收工之后,王石安拍打着棉袍上沾的泥土,对陪同他一起离开现场的吴老倌说道。夕阳的余晖给他花白的须发镀上了一层金边,他的神情看起来平静而满足,仿佛一个老匠人看着自己即将完成的作品。
“全赖王师傅指点。”吴老倌诚恳地说道,拄着木杖,脚步略显蹒跚地走在旁边,“有了这口井,幽谷才算真正有了根。主事人和谷中上下,都感念师傅大德。”
“分内之事,何足挂齿。”王石安摆摆手,目光却似无意地扫过山坡上方那片被晚霞染成暗金色的、林木更加茂密的区域,“水源乃生存之本,解决了此事,杨主事便可腾出手来,处理其他要务了。只是……”他话锋微转,语气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老朽观这后山,山形厚实,林木丰茂,地气滋润,除了水源,恐怕亦有些别的……出产吧?不知幽谷可曾探查过?”
来了。吴老倌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叹了口气道:“山野之地,能有些许薄田,打些猎物,采些山货,已是不易。哪里还顾得上探查什么别的出产。不瞒师傅,如今连烧窑的粘土、打铁的矿石,都得费尽周折从外面换呢。”他恰到好处地诉苦,将幽谷描绘成一个资源贫乏、勉强求生的形象。
王石安捻须微笑,不置可否:“也是。乱世之中,能得一方安稳,已是大幸。不过,老朽痴长几岁,走过些地方,观这后山岩石层理和植被分布,似乎……或有少许铁脉或陶土矿的苗头,只是藏得深,不易察觉罢了。他日若有余力,倒可稍作勘察,或能补益谷用。”
他的话像是随口一提的经验之谈,又像是一种含蓄的提示。铁脉?陶土矿?吴老倌心中警铃大作。幽谷确实在后山更深处发现过一些含铁矿石的露头和质地不错的粘土层,但这属于高度机密,是未来发展的底牌之一,连谷内知道的人都极少。王石安是真的凭借经验看出了端倪,还是……另有所指?
“若真有,那可是天大的好事了。”吴老倌顺着话头,脸上露出憧憬又无奈的表情,“只是眼下人力物力都紧,实在无力探查。待这井挖成,熬过这个冬天,再图后计吧。”
王石安点点头,不再深谈,仿佛刚才真的只是随口一提。
然而,吴老倌却将这份疑虑深深地记在了心里。回到谷内,他立刻寻了个机会,将王石安的这番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杨熙。
杨熙当时正在查看周青昨夜带回来的、匆匆绘制的简易地图。地图上标明了神秘势力新落脚的山坳位置,以及周青观察到的、他们似乎特别关注的大致方向——那方向,恰好与幽谷后山那片可能蕴含矿藏的区域,有部分重叠!
听到吴老倌的汇报,杨熙的手指在地图上那个模糊的、代表后山矿藏可能区域的标记上轻轻敲击着,眼神幽深如潭。
“他对后山的兴趣,果然不止找水。”杨熙低声说道,声音在安静的工棚里显得格外清晰,“铁脉、陶土……他说得漫不经心,却正好点在了我们最敏感的地方。是巧合,还是有意试探?”
“老朽以为,试探的可能更大。”吴老倌沉声道,“此人眼光毒辣,经验丰富。他这些天在谷内走动,看我们的工坊、工具、甚至砌井用的石头,或许已经看出我们并非全无线索。此番言语,恐怕一是为了验证他的猜测,二是……想看看我们的反应。”
“我们的反应,就是没有反应。”杨熙断然道,“至少表面上不能有。继续强调我们资源匮乏,专注于解决眼前生存问题。对他提出的‘矿脉’说法,可以表示感兴趣,但要以人力不足、技术不够、安全第一为由,无限期推迟。”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地图上:“现在更大的问题是,周青叔发现的这伙人。他们绘制地图,关注后山方向,难道……目标也是可能的矿藏?他们是怎么知道的?是刘扒皮透露的,还是他们自己勘探发现的?”
这个猜测让工棚内的空气都仿佛凝重了几分。如果这伙神秘势力的目标真的是后山的矿藏,那么他们的威胁等级将急剧上升。那不再是简单的骚扰或技术窃取,而是对幽谷未来生存和发展根基的直接掠夺!
“周青叔还观察到什么细节吗?”杨熙问一直沉默站在阴影里的周青。
周青上前一步,低声道:“他们很警惕,装备不差,行动有章法。我昨夜冒险又靠近了一些,听到他们零星的对话,口音很杂,有北地腔,也有南边的俚语。他们提到‘老坑’、‘苗头’、‘禀报上去’之类的词。还有,”他犹豫了一下,“我好像听到其中一个人,用了个称呼……‘匠作大人’。”
匠作大人?
杨熙和吴老倌同时瞳孔一缩。这个称呼,在这个语境下,很难不让人联想到王石安。难道这伙人,和王石安是一路的?都是胡驼子或范云亭派出的、不同方向上的侦察力量?一支在明,以“合作研习”为名;一支在暗,直接进行资源勘探甚至武力准备?
如果是这样,胡驼子的布局就远比表面看起来更加深远和具侵略性。他不仅要杨熙这个人、幽谷的治理模式和“惊雷”技术,还看上了这片土地下可能埋藏的、支撑长期发展的自然资源!
“王石安知道这伙人的存在吗?”吴老倌声音干涩地问。
“不确定。”杨熙缓缓摇头,“但即使他不知道具体,也必然清楚胡驼子对幽谷及周边地区的全面兴趣。他的任务之一,很可能就是评估这片土地的综合价值。”他感到一阵寒意从心底升起。自己之前还是低估了藩镇势力的胃口和手段。他们看待幽谷,恐怕不仅仅是一个有潜力的“试点”或人才库,更是一块需要彻底探查、评估、然后决定是吞并、控制还是掠夺的“资产”。
“那我们……”周青的手按在了刀柄上,眼中杀机隐现。
“不能动。”杨熙再次强调,语气却更加冰冷,“至少现在不能。第一,我们没有确凿证据证明他们和王石安、和胡驼子直接相关。第二,他们目前只是勘察,没有直接攻击行为。第三,我们力量不足,一旦冲突,可能正中刘扒皮下怀,也会给胡驼子直接干预的借口。”
他站起身,在棚内踱步,影子被油灯拉得忽长忽短。“但他们也不能放任不管。周青叔,继续监视,但范围可以扩大。不仅要盯着他们,也要留意有没有其他类似的勘察队伍在周边活动。重点记录他们的勘察方法、标记方式、以及……他们是否与刘家集或黑山卫所有任何形式的接触。”
“那王石安这边?”吴老倌问。
“一切照旧。井要继续挖,而且要加快,这是稳定人心的关键。对他的‘研习’要求,在不涉及核心的前提下,可以更‘配合’一些,甚至可以主动请教一些无关痛痒的、关于矿石辨识或土质分析的问题,观察他的反应。”杨熙思路越来越清晰,“同时,我们要开始准备后手。”
“后手?”
“如果……如果他们的目标真的是矿藏,并且准备采取行动,我们绝不能坐以待毙。”杨熙的目光变得锐利如刀,“后山那片区域,地形复杂,我们比他们更熟悉。可以开始暗中布置一些东西……不是直接对抗,而是增加他们勘察和行动的难度和风险。比如,在某些关键的小径上制造一些‘天然’的塌方或障碍,在某些可能被他们选作营地的地点‘提前’布置一些令人不悦的东西(比如吸引野兽的腥膻物,或者伪装成猎人陷阱的简易机关)。要做得自然,像是山体滑坡、野兽活动或者猎人遗忘所致。”
这是一种非对称的、低强度的干扰策略,目的不是杀伤,而是迟滞、迷惑、增加对方的不确定性和心理压力。
“另外,”杨熙看向吴老倌,“吴伯,通过王老栓或者其他最可靠的渠道,把风声放出去,就说幽谷后山最近不太平,好像有外地来的‘探宝客’在活动,神神秘秘的,还跟刘家集的人有牵扯。话要传得模糊,但要确保能传到黑山卫所雷彪的耳朵里。”
他要将水搅得更浑。让雷彪也开始关注和猜忌后山的异常活动,给这伙神秘势力制造另一个潜在的麻烦。
安排已定,众人分头行动。杨熙独自站在棚内,看着地图上那个代表威胁的标记,又想起王石安白天那貌似无意的话语。
图已渐显,匕将出鞘。只是这匕首究竟握在谁手,又将刺向何方,还未可知。
但他知道,幽谷不能再仅仅满足于“吃饱饭”了。想要真正守住这片土地和未来的希望,就必须有直面更强大、更狡猾对手的觉悟和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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