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天还墨黑。
一号营地东门外,五十条人影在寒风里瑟缩着聚成一团。火把的光在风里明明灭灭,照着张张或麻木、或紧张、或阴沉的脸。赵铁柱站在最前,身上裹了件厚实的羊皮袄,腰胯短刀,背上负着弓箭,像一尊铁铸的塔,在摇曳的火光里投下厚重的影子。
他身后是四名谷内老兵——老柴、疤脸刘、独眼陈、哑巴孙,都是跟了他多年的老弟兄,此刻也全副武装,沉默而立。再往后,是从一营挑选的四十名青壮流民,其中二十人是表现良好、身强力壮的可靠户,另外二十人……是那些被老葛评为“戊等”、需要重点“关照”的刺头,刀疤冯一伙七人就在其中。
石锁站在队伍边缘,身上还是那件不合体的旧皮袄,背上多了个不大的包裹,里面是几件简单工具和两日的干粮。他没看人群,而是仰头望着东方天际那道隐约的灰白——天快亮了。
“都听清楚了!”赵铁柱的声音不大,但像铁锤砸在冻土上,压过了风声,“从这里到西边山坳,三里半山路。路上不准交头接耳,不准掉队,不准私自离队!到了地方,按之前分的组,各组长带着,立刻开始清理场地、搭建窝棚、挖掘蓄水池!今天太阳落山前,我要看到能住人的地方,看到能烧开水的火!”
没人应声,只有压抑的呼吸和跺脚取暖的闷响。
赵铁柱不再多说,一挥手:“出发!”
队伍像一条沉默的巨蟒,蠕动进墨黑的林道。老兵在前开路,赵铁柱居中策应,哑巴孙殿后。流民们被夹在中间,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前人的脚印。积雪未融,山路湿滑,不时有人摔倒,又闷声不响地爬起来。
石锁走在队伍靠前的位置,紧跟着疤脸刘。他的步子依旧轻稳,眼睛不时扫视两侧地形,似乎在记忆什么。经过一处岔道时,他忽然停下,蹲下身摸了摸路边的泥土。
“磨蹭什么!”疤脸刘回头低喝。
“这里的土有被翻动过的痕迹,很新。”石锁抬头,浅褐色的眼睛在晨光微熹中显得格外清晰,“不是野兽,是人的脚印,至少三个,往东北方向去了。时间……不超过两个时辰。”
疤脸刘一愣,下意识看向赵铁柱。
赵铁柱已经走过来,蹲下查看。确实,积雪下有凌乱的脚印,虽然被刻意用树枝扫过,但痕迹还在。他眯起眼,看向东北——那片方向通往更深的山林,不是去二营的路线。
“可能是猎户,也可能是……”赵铁柱没说完,但眼神锐利起来。他站起身,对疤脸刘道,“你带两个人,顺着痕迹追一里看看,小心点,别暴露。一里后无论有没有发现,立刻回来赶上队伍。”
疤脸刘点头,点了两个身手利落的老兵,迅速没入林中。
队伍继续前行,气氛却无形中凝重了几分。刀疤冯在人群里和黑脸汉子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疑虑——这荒山野岭,除了他们这些逃难的,还有谁会在这种时候活动?
辰时初,队伍抵达山坳。
晨光终于刺破云层,将金红色的光洒在这片即将被开垦的土地上。积雪覆盖的山坳在阳光下显露出它真实的样貌——开阔,平整,三面环抱的山脊如天然臂膀。
“就是这儿。”赵铁柱站在坳口,目光扫过全场,“老柴,带你那组人,开始清理东侧入口,丈量木栅位置。独眼陈,带你的人去西侧高地,规划营房和管事居所。哑巴孙,带你的人开始搭建临时窝棚,用带来的油布和木杆,今天至少要搭出二十个能躺人的。”
他顿了顿,看向石锁:“你,带我去昨天找到的水脉点。”
石锁点头,转身带路。两人一前一后走到东南角那几丛枯灌木处。探坑里的水已经蓄了小半坑,清澈见底。
“就从这儿开始挖。”赵铁柱指着探坑周围,“扩大,加深,底部和四壁用石块垒砌,做成一个长宽各一丈、深五尺的蓄水池。池边留取水台阶,上方搭棚防污。”他看向石锁,“你负责监工,十个人归你调配。今天天黑前,我要看到这个池子能蓄水。”
石锁沉默片刻,开口:“十个人不够。冻土太硬,要挖开、清土、运石、垒砌,至少需要十五人,还得有趁手的镐和锹。”
赵铁柱盯着他看了两秒,忽然笑了——那笑容很淡,几乎看不见,但眼角的皱纹舒展了些:“小子,还挺懂行。好,给你十五人,工具优先调配。但天黑前,池子必须成型。”
“是。”石锁应下,转身去挑人。
他选的十五人里,有八个是表现良好的老实汉子,另外七个……他特意点了刀疤冯那伙人中的三个,包括黑脸汉子和麻子脸。赵铁柱看在眼里,没说话。
挖掘工作很快开始。冻土果然坚硬如铁,一镐下去只能砸出个白点。石锁没有急着让人蛮干,而是先指挥人收集枯枝,在水脉点周围生了三堆火,慢慢烘烤地面。待表层土壤稍软,再下镐挖掘,效率果然高了不少。
“倒是有点小聪明。”老柴在不远处清理场地,抽空瞥了一眼,低声对独眼陈道。
独眼陈那只完好的眼睛里没什么表情:“主事人看中的人,总得有点门道。不过……”他顿了顿,“太年轻,压不住场子。”
确实,挖掘现场很快出现了问题。
黑脸汉子故意一镐砸偏,溅起的土块扑了旁边一个老实汉子满脸。那汉子闷声不吭,擦了把脸继续干活。黑脸汉子却嗤笑一声:“对不住啊兄弟,手滑。”
石锁走过来,看了眼黑脸汉子,又看了眼那个埋头干活的汉子,开口道:“你,”他指向黑脸汉子,“去那边搬石头。你,”指向老实汉子,“接他的镐。”
“凭什么?”黑脸汉子瞪眼,“老子挖得好好的!”
“你手滑,不适合用镐。”石锁的声音平静,却不容置疑,“去搬石头,或者去跟赵队长说你不干了。”
黑脸汉子脸色涨红,想发作,却看见不远处赵铁柱正冷冷看向这边。他咬咬牙,啐了一口,扔下镐去搬石头了。
麻子脸在一旁阴阳怪气:“哟,小管事威风不小啊。”
石锁没理他,转身继续指挥烘烤下一片冻土。但他的背脊挺得更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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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一号营地。
老葛站在营地中央,面前是三十名被绳索松松捆住手腕的流民。这些都是经过二次甄别后,被评定为“危险系数较高”、需要即刻迁往二营“集中管理”的人员。除了刀疤冯一伙中的四人(另外三人已被石锁带走),还有二十多个或性格暴烈、或来历可疑、或在营地有过争执记录的青壮。
张大山等留在营地的流民远远围观,眼神复杂。有人庆幸自己没被选中,有人兔死狐悲,也有人暗自松口气——这些不安定分子走了,营地或许能安宁些。
“规矩再说一遍。”老葛的声音像冻裂的石头,“路上不准交谈,不准解手,不准停顿。到了二营,按赵队长的安排干活。谁要是中途闹事……”他浑浊的眼睛扫过众人,“按逃役论处,鞭三十,逐出营地,自生自灭。”
没人吭声,只有寒风吹过破帐篷的呜咽。
老葛一挥手:“出发!”
三十人被十名护卫队员押送着,排成歪歪扭扭的队伍,走出营地东门。他们手腕上的绳索只是象征性捆着,并不紧,但那种被当成囚犯驱赶的屈辱感,让不少人的眼神阴沉下来。
队伍沿着山道向西。山路崎岖,积雪湿滑,行进速度很慢。走出约一里地后,队伍中间一个瘦高个忽然脚下一滑,整个人摔倒在地,连带撞倒了旁边两人。
“哎哟!我的脚……扭了!”瘦高个抱着脚踝哀嚎。
押送的护卫队员皱眉上前查看。就在这一瞬间,队伍后段有四五个人忽然互相使了个眼色,猛地撞开身边的队员,朝道旁山林窜去!
“有人逃跑!”护卫队员厉声大喝。
场面顿时混乱!又有七八个人趁机挣脱绳索,四散奔逃!护卫队员只有十人,一时间手忙脚乱,只能分头追赶。
老葛站在原地没动。他脸上的皱纹像刀刻般深,眼神却冷静得可怕。他缓缓从腰间抽出一根裹了铁皮头的短棍,握在手里。
“都给我站住!”他暴喝一声,声音不大,却像闷雷滚过山林。
已经冲进林子的几个人下意识回头,看见老葛独自站在路中央,佝偻的身形在雪地里像个不起眼的树墩。但不知怎的,那身影透出的危险气息,让他们的脚步顿了顿。
就这一顿的工夫,四名护卫队员已经追上,拳脚棍棒齐下,瞬间放倒了跑得最慢的三人。惨叫和闷哼声在山林里回荡。
剩下的逃窜者吓得肝胆俱裂,再不敢回头,拼命往林子深处钻。
老葛没去追,而是看向那些没跑、但眼神闪烁的剩余流民,缓缓道:“跑了的,按逃役论处。你们……”他顿了顿,“加罚三日苦役,工分减半。有意见吗?”
没人敢有意见。
骚动被迅速镇压。逃跑的十一人,最终被抓回七人,个个鼻青脸肿。另外四人消失在茫茫山林,生死未知。被抓回的人被重新捆紧,这次是真的绑死了。
队伍再次启程时,气氛死寂得可怕。每个人走路都低着头,不敢看老葛,也不敢看彼此。
老葛走在队伍最后,手里的短棍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自己的腿侧,发出笃、笃的闷响。那双浑浊的眼睛扫过前方每一个背影,像在审视一群待宰的牲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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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时末,幽谷,共议堂。
杨熙猛地站起身,碰翻了手边的陶杯,半凉的茶水泼了一桌。
“你确定?五个人?训练有素?在采矿石样本?”他一连四问,声音紧绷。
周青风尘仆仆地站在堂中,脸上带着连夜赶路的疲惫,但眼神锐利如初:“确定。五人小队,两人警戒,三人采集。动作专业,配合默契,反追踪意识很强。我追到溪边,他们蹚水走了,方向东北。”他将皮袋里的矿石碎块倒在桌上,“这是我从他们凿过的岩壁上新取的,品位比石锁带回来的那块更高。”
吴老倌捡起一块矿石,对着光仔细看,脸色凝重:“这成色……若是矿脉主体,炼出的铁足以武装一支千人队。难怪会引来窥探。”
李茂在一旁急急翻着账簿:“东北方向……百里外是黑山卫所,但卫所的人没这份精细。再往东,是安平县,县令是个庸碌之辈。更远的话……难道是州府?或是其他豪强私兵?”
“不管是谁,都来者不善。”杨熙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重新坐下,“能悄无声息摸到黑风岭,精准找到矿点,还能在我们眼皮底下活动而不被察觉,这绝不是普通势力。王师傅那边……”他看向吴老倌。
吴老倌摇头:“他这几日作息如常,白天去营地‘观摩’,晚上整理笔记。但昨日午后,他的信鸽又飞走一只,方向是北边,和上次一样。”
“北边……”杨熙手指敲击桌面,“范云亭的势力范围在北边。如果是他的人,为何要偷偷摸摸?如果不是……”他忽然停住,一个更可怕的念头浮现,“如果王石安表面是范云亭的人,实际却在为另一股势力做事?或者……范云亭内部,也有人在暗中探查,瞒着其他人?”
堂内一时寂静。炭盆里的火噼啪作响,映得每个人脸上阴影跳动。
“不管怎样,矿藏的秘密捂不住了。”杨熙最终沉声道,“我们必须加快进度。二营的建设要提速,扭力弩炮的研发要加速,护卫队的训练要加码。在别人动手之前,我们要有足够自保的力量。”
“还有,”他看向周青,“黑风岭那边,不能松懈。加派暗哨,日夜监控。但不要打草惊蛇,只要掌握他们的动向即可。”
周青点头:“明白。”
“另外,”杨熙沉吟片刻,“王石安那边……吴伯,你再去找他聊聊,以‘商讨流民安置与春耕筹备’为名,旁敲侧击问问他对矿冶之事的看法,看他反应。”
吴老倌领命。
会议散去后,杨熙独自站在窗前,望着西边天空逐渐聚拢的乌云。山雨欲来风满楼,而他现在手里能打的牌,还太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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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时,二号营地。
第一堆真正的营火在山坳中央点燃。柴是新伐的湿木,烧起来噼啪作响,浓烟滚滚,但在渐暗的天色和凛冽的寒风里,那点光和热,让所有精疲力竭的人不由自主地围拢过来。
蓄水池已经初具雏形——一个深四尺、长宽各八尺的方坑,底部和四壁用石块粗略垒砌,虽然粗糙,但已经能蓄水。石锁指挥人将探坑里的水引入新池,又让人从附近收集干净的积雪投入池中融化。
二十个临时窝棚歪歪扭扭地立在西侧高地,虽然简陋,但至少能挡风。东侧入口处,木栅的基桩已经打下十几根,像一排沉默的牙齿。
赵铁柱站在营火边,手里端着一碗刚烧开的热水,慢慢喝着。他的目光扫过围在火边的人群——老兵们还算精神,但那些流民,尤其是干了一天重活的,个个眼神呆滞,机械地啃着分发的冷饼子。
刀疤冯一伙人缩在火堆边缘,不说话,也不看人。黑脸汉子和麻子脸手上磨出了血泡,此刻正龇牙咧嘴地挑破。
石锁坐在离火堆稍远的一块石头上,小口喝着自己的水。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微微颤抖的手指暴露了疲惫。今天他不仅指挥挖池,还亲自挥镐干了近两个时辰,虎口已经磨破。
老柴走过来,递给石锁半块饼子:“小子,吃。”
石锁愣了一下,接过,低声道谢。
“今天……干得不赖。”老柴在他旁边坐下,声音压低,“那俩刺头,你镇得住吗?”
石锁沉默片刻,摇头:“暂时压得住,但他们不服。”
“不服就打到服。”老柴咧嘴,露出黄牙,“这地方,规矩比道理管用。”
石锁没接话,只是慢慢嚼着饼子。火光在他浅褐色的眼睛里跳动,映出一片沉静的深思。
远处,营地边缘的黑暗中,哑巴孙静静站在哨位上,像一尊融进夜色的石雕。他完好的那只耳朵微微动了动——风中似乎传来什么细微的声响,像是野兽,又像是……人的脚步声。
他握紧了手中的长矛。
营火噼啪,火星升腾,在这片刚刚被人类足迹踏破的山坳里,撕开一小片温暖的光明。而光明之外,是无边无际的、蠢蠢欲动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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