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话题转向那些追杀他的混混时，冷的反应变了。那瞬间的僵硬、闪躲的眼神、以及那份几乎要溢出体表的尴尬和羞愧……路橙泽太熟悉这种神情了。
这不是一个单纯因为偷窃被抓而感到羞耻的孩子该有的反应。这更像是一种……谎言被戳穿边缘的慌乱，混杂着某种更深层的、难以启齿的恐惧。
路橙泽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紧紧锁定冷的双眼。那目光没有愤怒，没有鄙夷，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审视。他看到了少年指关节上细微的、不同于普通打架留下的陈旧茧痕，那是长期练习某种握持技巧留下的印记；
他看到了冷在叙述被追杀时，身体下意识绷紧的、如同被压缩弹簧般的战斗姿态，那绝不是普通流浪儿面对危险的本能反应；更重要的是，他看到了冷在提到“冯虎”这个名字时，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绝非畏惧而是带着某种复杂情绪的微光。
“我有点生气，”路橙泽的声音低沉下去，打破了沉默，却比刚才更加冰冷，像淬了冰的刀锋，“不是因为你偷东西。”他微微前倾身体，巨大的阴影几乎将冷完全笼罩，带来沉重的压迫感，“你觉得是为什么？”
冷的身体猛地一颤，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击中。他下意识地想要后退，但双脚却像被钉在原地。路橙泽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让他感觉自己所有的伪装都被一层层剥开，无所遁形。那眼神里没有愤怒的火焰，只有一种让他灵魂都感到寒冷的失望和……洞悉。
他最后的心理防线崩溃了。
“我……”冷的嘴唇哆嗦着，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我……我不是一个人……”他艰难地抬起头，这一次，眼神里没有了刚才的怯懦和闪躲，反而多了一丝破罐破摔般的决绝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委屈？“我是……‘六指帮’的人。老大叫段六。”
“段六？”路橙泽眉头微挑，这个名字在锈城下城区的混混里似乎有点印象，是个靠拳头硬、胆子大、收拢了一帮亡命徒起家的狠角色，地盘不大，但名声不小，据说挺讲义气，路橙泽对此不置可否，混的家伙有几个是真讲义气?再者，讲义气有个屁用?
冷深吸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语速快了起来，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坦诚：“今天……不是偷东西。是……是冯虎那个王八蛋！他的人越界，在我们罩着的摊子上收‘保护费’，还打伤了老瘸子！老瘸子就是靠那个馄饨摊活命的！我们几个去讨说法……结果……结果没谈拢，打起来了……”他的声音带着激愤，“我……我捅了他们那边一个头目一刀……然后就被他们的人撵着砍……”
他垂下头，声音又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甘和倔强：“我知道您看不起我……觉得我烂泥扶不上墙……给帮派当打手……但……但六哥不一样！他收留我们这些没爹没娘、快饿死的孤儿，给我们地方住，教我们本事……虽然干的不是什么光彩事，但至少……至少我们不用像狗一样在垃圾堆里刨食，不用被人随便欺负！冯虎的人动老瘸子，那就是动我们六指帮！我……我不能怂！”
路橙泽静静地听着，脸上那层冰冷的审视渐渐褪去。他看着眼前这个瘦削却挺直了脊梁的少年，看着他眼中那份混合着愤怒、忠诚和一丝迷茫的倔强。
这小子，确实在帮派里混，手上也沾了血。但他说谎，不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卑劣，而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在路橙泽这个可能是“故人”的眼中，这份“帮派打手”的身份更加不堪，比“小偷”更让他难以启齿。他宁愿被当成一个可悲的小偷，也不愿被当成一个……彻底的烂仔。
而且，他动手的原因，是为了一个同样挣扎在底层的可怜人出头，为了维护他认定的“老大”和“兄弟”。这份血性和……某种畸形的“义气”，在锈城这片烂泥潭里，反而显得格外刺眼。
路橙泽沉默了几秒，目光扫过冷身上破烂衣服下隐约可见的伤痕，以及他此刻挺直的、不再畏缩的姿态。他忽然伸出手，不是揉脑袋，而是重重地拍在冷的肩膀上。那力道很大，拍得冷一个趔趄，但其中却蕴含着一种奇特的……认可？
“啧，”路橙泽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转瞬即逝，“为了个卖馄饨的老头子就敢捅冯虎的人？胆子倒是不小。” 他顿了顿，看着冷有些茫然的眼神，语气平淡地补了一句：
“还算有点血性。本心……没烂透。”
冷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路橙泽那句“本心没烂透”像一道微弱却温暖的光，刺破了锈城雨夜的冰冷和他内心的阴霾。他用力地点点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振奋：“是！您……您叫什么名字?您跟我来！我知道六哥……不，段老大他们在哪儿落脚！”
“赵三省……算是路橙泽的朋友。”
路橙泽没再多说什么，只是示意他带路。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了霓虹刺眼的购物中心，重新扎进锈城更加混乱、更加黑暗的街区深处。雨水冲刷着坑洼的路面，空气中弥漫着垃圾、铁锈和劣质燃料的混合气味。冷轻车熟路地带着路橙泽在迷宫般的小巷里穿行。
“路……路叔的朋友?怪不得那么关心孤儿院……”
对于“叔”这种奇怪的称呼路橙泽不置可否，随这小子去了。
走了大约十几分钟，冷在一处相对隐蔽、堆满了废弃轮胎和锈蚀金属板的角落停了下来。他指着角落里一个被防水帆布盖得严严实实的东西。
“赵哥，您的东西……应该还在里面，一般我们都把赃物放在这里。”冷小声说道。
路橙泽上前掀开帆布，露出一个体积庞大、覆盖着哑光黑色金属外壳的战术装备箱。他熟练地输入密码开锁。冷瞄了一眼，箱子里是深色工装、精密仪器工具、高密度能量电池和一些不明零件线缆，散发着机油和金属的味道。
路橙泽脱下湿透的夹克扔掉，换上箱子里一件干净的深色工装夹克。接着，他弯下腰，双臂肌肉贲张，伴随着低沉的金属摩擦和液压微鸣，竟将那沉重的、几乎半人高的战术装备箱稳稳背起！箱子压在他宽厚的背上，更显魁梧。
“走。”路橙泽的声音不容置疑。
冷连忙带路。沉重的脚步声在湿滑地面回荡，路橙泽步伐却沉稳。冷一边走，一边小心开口：
“赵哥……那个冯虎……是‘龙虎集团’的老板，明面上搞物流和废品回收，暗地里……是锈城下城区最大的几个之一。手底下人多，有家伙，地盘大，管着赌场、黑诊所，还有几家工厂……”冷的语气忌惮，“而且……听说他跟市政厅里管工业扶持项目的头头有关系，路子很野。六哥他们平时也尽量避免……”
路橙泽静静听着。当冷提到“工厂”和“市政厅关系”时，他眼中锐光一闪。他来锈城前，通过阿尔法有限的网络渗透和地下情报渠道，对本地几个“特色企业家”有过初步了解。
冯虎，正是其中之一。资料显示，此人表面洗白，实则根基仍在黑道，且最近几年似乎搭上了国家扶持“工业外骨骼”应用的东风，利用关系拿到了不少补贴和许可，在城北的厂区里正热火朝天地搞“民用外骨骼”研发和生产——当然，路橙泽很清楚，这种“涉黑企业家”搞的“研发”，水分有多大，灰色地带有多宽。
“城北的厂子，他在里面搞什么？”路橙泽声音低沉。
“具体不清楚，”冷摇头，“但听道上兄弟提过一嘴，说他厂子里整天机器轰隆隆响，好像真在捣鼓什么铁架子（外骨骼）……说是响应国家号召，搞什么‘产业升级’‘提高工人效率’……鬼知道是不是真的。”
“产业升级……”路橙泽嘴角勾起一抹极其细微、难以察觉的弧度，带着点冰冷的嘲讽。他脚步停了下来。
“不去你老大那儿了。”路橙泽语气平淡却决断。
“啊？”冷茫然。
“带我去冯虎的公司。”路橙泽的声音不高，却像投入死水的石子，“现在。”
“公司？！”冷惊得差点跳起来，“赵哥！您……您直接去他老巢？那里安保比厂子还严！而且……而且他肯定在气头上，今天的事……”
“正好。”路橙泽打断他，掂了掂背上的装备箱，“省得我去厂子里找他，犯了错咱不就得当面道歉吗？强龙不压地头蛇，跟人家好好商量一下，认个错……你就不用去了”
冷的脑子彻底乱了。技术支持？送上门去？这跟送死有什么区别？但他看着路橙泽那双在雨夜中闪烁着冷静而锐利光芒的眼睛，以及他背上那个如同移动堡垒般的巨大装备箱，一股寒意混合着莫名的预感涌上心头。他不敢再问，只是默默地指了一个方向。
路橙泽的目光投向雨幕深处，那里隐约可见锈城中心区几栋稍显“体面”的建筑轮廓——冯虎的“龙虎集团”总部就在其中
“你住的地方在哪？到时候我再来找你。”
“啊？”
“觉得我会死在那，没必要说吗？”
“不不不……不是，赵哥……我家在这……”
“好好在家待着………你还是找一个你们老大找不到的地方躲着比较好。”
路橙泽看了一眼这小子在手机地图上大概标出的位置后挥了挥手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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