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宫的秋阳透过窗棂，在紫檀木案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青梧坐在软榻上，手里捏着一封来自雁门关的信，信纸边缘被北地的风沙磨得有些毛糙，却透着一股鲜活的气息。
“娘娘，三殿下派人送了北地的新茶来，说是明玥公主特意嘱咐给您的。”画屏端着茶盘进来，见青梧对着信纸出神，鬓角的银丝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不由得放轻了脚步。
青梧抬头笑了笑，将信纸折了折，放在膝头：“这孩子，倒还记得我喜欢喝北地的茶。”她接过茶盏，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目光又落回那封信上——明玥的字迹向来锋锐，像她手里的剑，可这封信里的字，却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柔和，尤其是“谢先生”三个字，笔锋收得极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信里通篇说的都是军务：谢云澜如何献策离间北狄两部，如何绘制防御图识破敌军诈降计，如何在粮草短缺时想出以物易物的法子从牧民那里换得牛羊。字里行间满是对“谢先生”的推崇，说他“智计无双”“沉稳可靠”“实乃军中栋梁”，却半句未提私语。
可青梧是谁？当年她在雁门关给家里写信，提起沈策时，也是这般字斟句酌，把“沈将军”三个字写得格外郑重，仿佛那不是人名，是藏在心底的秘密。
“娘娘在看什么，这般出神？”承砚从外面进来，手里还拿着本新修的《兵法辑要》，见青梧对着明玥的信笑，不由得凑过来，“是明玥又立了什么功？”
青梧将信递给他，指着“谢先生”三个字：“你看这字。”
承砚接过信，细细看去。他与明玥一同长大，深知妹妹的性子——写军情时笔锋如刀，写家常时却带着点跳脱，唯独这“谢先生”三字，写得端端正正，笔画间竟藏着几分少女的羞赧，像是反复描过，墨色都比别处深些。
“这谢云澜……便是张将军信里提过的那位谋士？”承砚想起前几日张猛的军报，盛赞谢云澜“有陈平之才，张良之智”，还说“明玥公主得此助力，如虎添翼”。
“正是。”青梧端起茶盏，浅啜一口，眼底的笑意更浓了，“听说出身寒门，却极有才干，明玥在信里夸了他七处，句句都透着敬佩。”她顿了顿，指尖轻点案上的信纸，“只是这‘敬佩’二字，若写得这般小心翼翼，怕就不止是敬佩了。”
承砚再看那信，果然见“谢先生助我识破敌计”一句里，“助我”二字写得格外紧凑，像是笔尖在纸上停顿了许久。他忽然想起明玥小时候，偷偷给喜欢的太傅写课业，也是这般，把“先生”二字写得格外认真。
“这丫头，还学会藏心事了。”承砚失笑，将信还给青梧，“不过说来也奇，谢云澜在军报里提明玥公主时，也总说‘公主聪慧果敢，一点即透’，倒像是……”
“倒像是彼此都觉得对方是难得的知己。”青梧接过话头，将信纸仔细收好，放进锦盒里——那里已经存了明玥从雁门关寄来的十五封信，从最初的“粮草尚可”“敌军蠢笨”，到后来的“张将军教我良多”，再到如今满纸的“谢先生”，字里行间的变化，像极了当年的自己。
她想起明玥临行前，自己塞给她的那枚玉佩，说“遇着真心待你的人，便交给他保管”。那时少女还红着脸嗔怪“娘亲说什么呢”，眼里却闪着对未来的憧憬。如今看来，这北地的风沙，不仅磨砺了她的锋芒，也悄悄送来了一份意想不到的缘。
“当年你妹妹总说，要找个能跟她一起骑马射箭、论兵谈策的人，不要只会吟风弄月的酸书生。”青梧望着窗外飘落的银杏叶，声音里带着怀念，“如今这谢云澜，既能在沙盘前与她推演战术，又能在危急时为她出谋划策，倒真合了她的心意。”
承砚想起谢云澜的履历：寒门出身，凭智谋平南蛮，在雁门关屡献奇策，确非寻常酸儒。更难得的是，明玥在信里说他“虽善谋略，却心怀悲悯，从不妄杀”，这等心性，配得上妹妹的磊落。
“只是……”承砚略一沉吟，“谢云澜毕竟是寒门谋士，与公主身份悬殊，若真要……”
“身份有什么要紧？”青梧打断他，语气坦然，“当年虽然是迫于家族嫁入皇家，但是当年你外祖父还是很看中你父亲，也不是因为他是皇子，是觉得他有担当。感情的事，从来只看心意，不看身份。”她想起自己当年，不也是不顾旁人眼光，认定了萧景琰么？
正说着，画屏捧着另一封信进来：“娘娘，这是三殿下从西羌寄来的，说要给您和二殿下都看看。”
承砚接过信，展开一看，忍不住笑了：“承锐这小子，在信里抱怨明玥总提谢先生，说他这个哥哥都快被忘了。”
青梧凑过去看，见承锐在信里写道：“谢先生确有才干，只是明玥提他的次数，比提粮草还勤，莫不是……”后面的字被墨点涂了，却更显少年人的促狭。
“你看，连承锐都看出来了。”青梧笑着摇头，将两封信并排放在案上，“这兄妹俩，倒像是心有灵犀。”
秋阳渐渐西斜，将长乐宫的影子拉得很长。青梧望着案上的信，忽然想起明玥小时候，穿着小小的铠甲，拿着木剑说“将来要嫁个大将军”。那时只当是童言，如今却觉得，她要的从来不是“大将军”的头衔，是那份能并肩而立、彼此懂得的心意。
“等明玥回来，”青梧轻声道，语气里带着期许，“该请谢先生来长安坐坐了。”
承砚点头，看着母亲眼角的笑意，忽然觉得，这北地的风沙虽烈，却也吹来了最暖的消息。就像当年的雁门关，在刀光剑影里，也藏着父亲母亲初遇的温柔。
窗外的银杏叶又落了几片，打着旋儿落在窗台上，像一封封来自远方的信，载着边关的风霜，也载着少女初萌的情愫，悄无声息地，在长安的秋阳里，漾开了一圈圈温柔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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