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议事堂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门轴声生涩,像是很久没上油。顾寒声侧身进来,袖口沾着露水,在晨光里洇出深色的痕。堂内只点了一盏灯,火苗被门缝里挤进来的风扯得左摇右晃,把林夙投在墙上的影子撕扯成怪模样。
“主公,”他走到案前,从袖中抽出一卷薄绢——绢帛冰凉,带着股地窖里的潮气,“‘南杉’第一报。”
林夙没接,先问:“人走了?”
声音有些哑,像是一夜没睡。
“寅时三刻出的漓江口。”顾寒声把绢放在案上,“船是周福海商队的货船,载着桂皮和桐油,往姑苏去。陈平带十二个人混在船工里,路引、商牌、过往文书,都齐了。”
林夙这才拿起绢,没急着看,手指捻着绢边。绢很薄,对着灯能透光,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字像爬了一片的蚁。
火苗“噼啪”炸了一下。
他看完,把绢凑到灯焰上。火舌舔上来,绢边迅速卷曲焦黑,化成灰,散在砚台里,和墨混成一团。
“硝石硫磺……”林夙手指在案上敲了敲,敲得很有耐心,一下,又一下,“他们想造火器?”
“未必是造。”顾寒声摇头,“四海阁做的是买卖。买来,可能是转手,也可能是……备着谈价钱。”
“谈价钱?”林夙冷笑,笑声很短,像刀片刮过石头,“跟谁谈?朝廷?还是北边那些?”
顾寒声没接话。
堂里静了一会儿。远处传来隐约的号子声——是镇西堡工地开工了。
“主公,”顾寒声忽然开口,声音压得更低,“‘南杉’出发前,陈平找我单独说了句话。”
“说。”
“他说,要是他在江南死了,别给他立碑。”顾寒声喉结滚了滚,“骨灰洒进钱塘江里,算是……回了老家。”
灯花又炸了一声。
林夙站起身,走到窗前。晨雾还没散,远处校场旗杆的轮廓在雾里一隐一现,像根悬着的针。
“告诉陈平,”他背对着顾寒声,声音很平,“他要死,也得死在我用得着的地方。骨灰洒江里?想得美。”
顾寒声肩膀松了松:“是。”
“还有,”林夙转身走回来,手指点着案上江南舆图的姑苏位置,“给苏晚晴传话,让她在姑苏的人动起来。四海阁不是要买硝石硫磺么?卖给他们。”
“主公?”顾寒声抬眼。
“卖,但掺东西。”林夙从笔筒里抽出一根秃笔,在图上画了个圈,“硝石里混三成芒硝,硫磺里掺两成雄黄。比例要准,让他们乍一看验不出来,用起来……也不至于立刻炸膛。”
他顿了顿,把笔扔回笔筒:
“东郭玄死了,四海阁现在最想要什么?”
顾寒声想了想:“一是报复,二是稳住生意,三是……找到能替代‘赤火金砂’的东西,给阁里那几个‘东家’交差。”
“所以他们会拼命买火器原料,会急着找新矿源,会拉拢所有能拉拢的官面人。”林夙手指在舆图上划过,指甲在姑苏到江宁之间划出一道浅痕,“我们送他们掺假的货,他们一开始发现不了,等发现了——”
他停住,拿起案头半凉的茶喝了一口,才继续:
“工期也误了,和官府的契约也签了。到时候,你说他们是打落牙齿和血吞,还是敢声张自己私造火器?”
顾寒声眼睛亮了:“钝刀子割肉。”
“不止。”林夙坐回椅中,椅子发出“嘎吱”一声,“等他们发现货有问题,一定会查源头。查来查去,线索会指向他们的老对头——‘济生堂’。”
“济生堂?”
“姑苏一家大药铺,明面上抓药诊病,暗地里倒腾硝石硫磺。”林夙翻开手边册子,纸页哗啦响,“东家姓沈,和四海阁大掌柜是表兄弟。十年前为了一桩漕运生意分利不匀,结下了梁子。”
顾寒声吸了口气:“主公连这都……”
“苏晚晴册子里写的。”林夙合上册子,册子封面磨损得厉害,边角都起了毛,“女人做生意,记仇记得比账本还清楚。”
堂外传来脚步声,甲叶碰撞声由远及近。亲卫在门外道:“主公,雷将军到。”
“进。”
雷震推门进来,带进一股晨雾的湿冷气。他甲胄上凝着细密的水珠,在灯下泛着微光。
“主公,镇西堡来报。”他抱拳,“杨钊的人撤了。”
“撤了?”林夙挑眉。
“昨夜撤的。黄鱼滩那五百人,半夜拔营走的,走得急,连灶坑都没填平。”雷震顿了顿,“程蛟派人跟了一段,说是往桂林府方向去了。”
林夙和顾寒声对视一眼。
“看来杨钊收到风声了。”顾寒声道。
“未必是怕。”林夙摇头,“可能是觉得,再卡着黄鱼滩,油水不够了。”
他看向雷震:“镇西堡如何?”
“外郭墙起来了,正在砌敌台。鲁匠师说,再有一个月,主体能完。”雷震从怀中掏出一张草图,纸被汗水洇湿了一角,“内堡炮台的布置,请主公过目。”
林夙接过图,看了片刻,手指点在其中一处:
“这里,加一个暗堡。”
“暗堡?”
“炮台明面上在这儿,”林夙在图上画了个圈,“底下挖条暗道,通到江边礁石后面。暗道里藏两门小炮,不用大,能打百步就行。”
雷震盯着图,眼睛慢慢睁大:“防着有人从水路摸上来?”
“杨钊走了,不代表别人不会来。”林夙把图递回去,“四海阁在江南有船队。他们若是想报复,走水路最快。”
“属下这就去办。”
雷震转身要走,林夙又叫住他:“等等。”
“主公?”
“从今天起,镇西堡戍卒每旬轮换一次。每次换防,名单要变,不能让人摸清咱们到底有多少人守在那儿。”
“是!”
雷震大步离开,甲叶碰撞声在走廊里回荡,渐渐远了。
堂里又静下来。
顾寒声低声问:“主公,江南这条线,要不要再加点人?”
“不加。”林夙摇头,“人多了,反而容易露馅。告诉陈平,他就三件事:一,把掺假的货卖给四海阁;二,挑动四海阁和济生堂的矛盾;三——”
他顿了顿,手指在舆图的江宁位置上轻轻一点:
“摸清江南那几个‘东家’到底是谁。四海阁再大,也只是个壳子。我要知道,壳子底下,到底是哪些人在伸手。”
“属下明白。”
顾寒声弯着腰退出去,轻轻带上门。
议事堂里重归寂静。
林夙独自坐在案后,看着那盏油灯。火苗还在晃,把他的影子投在身后巨大的舆图上——从阳朔到三江口,再到镇西堡,一条线向西延伸;另一条线,从漓江口划出去,指向江南,指向姑苏、江宁、临安。
两条线,像一把刚刚张开的钳子。
他伸手,从案头拿起那枚特制的铜钱。钱是凉的,边缘有些毛糙,正面“大雍通宝”,背面刻了个小得几乎看不见的“杉”字。
他把铜钱握在掌心,握了很久。
然后松开。
铜钱落在舆图的姑苏位置上,“啪”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堂里显得格外清晰。
钱在图上滚了半圈,停住了。
窗外的天,终于全亮了。
晨光涌进来,把那枚铜钱照得发亮。
也把图上那条指向江南的线,照得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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