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蝉鸣初起，带来一丝燥热。林瀚出院在家静养，身体逐渐恢复，但一场突如其来的消息，让这个夏天蒙上了一层深重的阴影——曾卫国病危。
电话是曾卫国的儿子打来的，声音哽咽而急促：“林叔叔，我爸突然昏迷，送医院了，医生说是脑溢血，情况很不好……他清醒时念叨过您……”
林瀚握着电话的手一紧，心猛地沉下去。秦思云在一旁，也瞬间变了脸色。
“我马上过去！”林瀚没有任何犹豫。
他们立刻动身，搭乘最快的航班，飞往曾卫国退休后居住的省城。一路上，林瀚沉默不语，望着舷窗外翻滚的云海，脑海中全是老师的身影：那个在基层手把手教他调研的严厉领导，那个在关键时刻为他扛住压力的坚实后盾，那个退休后在农家小院里与他品茶论道的睿智长者……往事如潮水般涌来，冲击着他的心防。
赶到医院，重症监护室外，曾卫国的家人和几位老部下已守候多时。师母见到林瀚，泪如雨下，紧紧抓住他的手：“老曾他……一直说想再见见你……”
林瀚强忍心中悲痛，轻声安慰。透过监护室的玻璃，他看到曾卫国躺在病床上，身上插着各种管子，原本硬朗的面容此刻显得苍白而松弛，只有监护仪上起伏的线条证明着生命的顽强存在。医生说，出血量大，位置不好，虽然已经做了紧急手术，但能否醒来，醒来后状况如何，都是未知数。
接下来的几天，林瀚和秦思云就住在医院附近。林瀚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守在监护室外，仿佛这样能将自己的力量传递给里面的老师。他与医生反复沟通，了解每一个细微的变化；他陪师母说话，宽慰她，也支撑着自己。
几位得知消息的老战友、老部下也从各地赶来。梁致远来了，他头发也已花白，握着林瀚的手，眼圈通红，久久说不出话。苏晓晴也从南方赶回，她比当年苍老了许多，但眼神依旧锐利，看着昏迷的老师，低声对林瀚说：“老班长这一辈子，对得起天地良心。”
大家聚在医院的休息室里，没有过多言语，只是沉默地坐着，或者低声交谈，回忆着与曾卫国共事的点点滴滴。那些艰苦岁月里的相互扶持，改革探索中的激烈争论，成功时的击掌相庆，挫折时的彻夜长谈……随着回忆的展开，一个更加立体、更加丰满的曾卫国形象浮现出来。他不仅是严格的领导、睿智的导师，也是会在下属生病时悄悄送去药品、会在年轻人犯错时严厉批评后又耐心指导、会在退休后依然惦记着村里小学的善良长者。
林瀚听着，心中既温暖又刺痛。温暖于老师留下了如此多宝贵的精神财富和人格印记；刺痛于这样一位可敬可爱的老人，生命之灯可能即将熄灭。
第三天傍晚，监护室传来消息：曾卫国有了微弱的反应，似乎能听到呼唤。医生允许一位家属短时间进入。
师母看向林瀚：“瀚子，你去。老曾最想见的，应该就是你。”
林瀚穿上无菌服，戴上口罩，轻轻走进监护室。仪器的嘀嗒声格外清晰。他走到床边，俯身靠近，轻声唤道：“老师，我是林瀚。我来看您了。”
曾卫国闭着眼，但眼皮似乎微微颤动了一下。林瀚握住他那只没有输液的手，那手有些凉，皮肤松弛，布满了老年斑。他将嘴凑到老师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缓缓说道：
“老师，您别担心，师母我们都照顾得很好。溪山的小学，您惦记的那个音乐教室，‘静观基金’已经联系了志愿者，下学期就能开起来。岚州的陈岩前阵子还跟我提起您，说记得您当年在清江教他的‘治水先治人，治人先治心’……”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说着老师关心的那些人和事，说着这片土地上正在发生的、老师为之奋斗一生的变化。没有悲伤，只有平静的叙述，仿佛在进行一场日常的汇报。
忽然，他感到握着的老师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他心头一震，凝神看去，只见曾卫国的眼角，缓缓渗出了一滴浑浊的泪珠，顺着皱纹滑落。
林瀚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他紧紧握住老师的手，低声而坚定地说：“老师，您放心。路，我们会继续走下去。您教给我的，教给我们的，我们不会忘。”
曾卫国没有再动，但监护仪上的心率似乎平稳了一些。
林瀚在床边又站了一会儿，直到护士示意时间到了。他轻轻松开手，为老师掖了掖被角，深深看了一眼那张安详中带着一丝牵挂的面容，然后转身，一步步退出监护室。
回到休息室，所有人都看着他。林瀚摘下口罩，脸上泪痕未干，却带着一种异样的平静。“老师他……听到了。”他只说了这一句。
那一夜，曾卫国的生命体征相对平稳。但翌日凌晨，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他还是安详地离开了，没有痛苦，没有挣扎。
追悼会简朴而隆重，遵照其生前遗愿，没有过多的形式，许多他曾帮助过、影响过的普通人自发前来送行。林瀚代表老战友和老部下致悼词，他没有罗列功绩，只是讲述了几个平凡的小故事，关于老师的正直、担当、智慧与温情。他说：“曾老一生，就像一棵深深扎根大地的老松，历经风雨，默然挺立，为后来者遮风挡雨，也为这片土地增添了一抹永不褪色的绿意。他走了，但他留下的精神品格和未竟的理想，将如同松涛，永远回响在我们心中，激励我们前行。”
送别老师，林瀚仿佛又老了几岁。他站在殡仪馆外，望着远处青灰色的天空，久久不动。秦思云默默陪在身边。
老友凋零，是生命必然的归宿。但它带来的不仅仅是悲伤，还有对生命意义的终极拷问，以及对传承责任的再次确认。曾卫国的离去，像是一个时代的句号正在缓缓画上。而林瀚知道，自己这一代人，也终将陆续走向谢幕。如何在有限的时间里，像老师一样，活出应有的分量，留下有益的回响，是此刻他心中最沉重的思考。
夏风温热，吹动衣角。林瀚深吸一口气，握紧了秦思云的手。路，还要继续走。带着老师的嘱托，也带着对生命更深的敬畏与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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