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天高云淡。林瀚忽然对秦思云说：“我想回青江县的青云水库看看，就我们两个。”那是他职业生涯真正意义上的起点，主持的第一个大型工程，也是他心底最深的牵挂之一。
秦思云有些担心他的身体：“路程不近呢，你吃得消吗？”
“慢慢走，不赶时间。就是想再去看看。”林瀚语气温和却坚定。
他们像普通游客一样，乘坐高铁到市里，再转乘长途汽车到县里，最后租了一辆当地司机的车，前往水库。一路上，林瀚很少说话，只是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既熟悉又陌生的景色。平原变成了丘陵，丘陵变成了山区。道路好了很多，隧道桥梁相连，当年需要颠簸大半天的路程，如今小半天就到了。
青云水库管理局已经接到了县里的通知，但林瀚事先要求，一切从简，不要惊动，他只是个“老游客”。现任局长是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技术干部出身，早早等在路口，见到林瀚，恭敬中带着激动：“林老，欢迎您回来看看！老局长（指当年和林瀚一起建库的主任）退休前常念叨您。”
“给你们添麻烦了。”林瀚和蔼地说，“我就是随便看看，你们忙你们的，不用特意陪我。”
但局长还是坚持亲自做向导。车子沿着盘山公路蜿蜒而上，最终停在巍峨的大坝前。阳光下，水库碧波万顷，烟波浩渺，四周青山环抱，郁郁葱葱。与林瀚记忆中的景象相比，山更绿了，水更清了，坝体经过加固和美化，更显雄伟而和谐。
站在坝顶，秋风猎猎，吹动林瀚花白的头发。他极目远眺，水库像一块巨大的翡翠，镶嵌在群山之间。下游，青江如带，蜿蜒流向远方，两岸依稀可见城镇和田野。
“水库运行怎么样？”林瀚问。
“非常好！”局长如数家珍，“除了防洪、灌溉、发电基本功能，现在还是整个青江流域重要的生态调节器和饮用水源地。我们建立了全天候的水质监测和预警系统，库区实行最严格的生态保护，发展了生态渔业和适度的生态旅游。您看那边，”他指向库区一片水域，“那是专门划定的鸟类保护区，每年都有很多候鸟来。”
他又提到，水库管理局现在不仅管水，还积极参与流域生态补偿和社区共建，帮助周边乡村发展绿色产业。“老局长留下的规矩，我们一直记着：这水库是为民造福的，不是与民争利的。要像爱护眼睛一样爱护这一库清水。”
林瀚听着，频频点头。他能感到，这座凝聚了他和无数建设者青春汗水的水利工程，不仅经受住了时间的考验，而且在新的时代被赋予了更丰富、更可持续的使命。它从单纯的经济基础设施，演变成了一个生态-经济-社会复合系统的关键节点。这正是他当年朦胧希望、却未能清晰表述的愿景。
“去当年我们指挥部住过的老地方看看，还在吗？”林瀚问。
“在！特意保留了几间房子，做了个小陈列室。”局长引路。
那是坝下一排简陋的平房，墙体重新粉刷过，但格局未变。其中两间被布置成简单的纪念馆，墙上挂着当年的老照片：勘测队员在荆棘中跋涉，干部群众肩挑背扛，简易工棚里的挑灯夜战，通水典礼上的欢呼雀跃……照片已经泛黄，但那股战天斗地的豪情和质朴的笑容，依然能穿越时空，打动人心。
林瀚在一张集体照前驻足良久。照片里，他站在中间，年轻，瘦削，眼神明亮而坚定，周围是同样年轻的同事和黝黑的民工。他几乎能叫出其中很多人的名字，记得他们的故事。有些人已经故去，有些人散落四方，有些人或许还在本地安度晚年。
“当年在这里干活的老乡，后来日子怎么样？”他问。
局长说，大部分都过得不错。水库建成后，很多参与建设的农民被安排到库区管理或相关服务岗位，他们的后代不少也读了书，走出了大山。库区移民的村庄，后来也都在政府的扶持下，找到了新的发展路径。
走出陈列室，阳光正好。林瀚看到坝下不远处，有个小广场，一些老人正在晒太阳、下棋。他信步走过去。有老人认出了他（或许是看过老照片），惊讶地站起身：“是……是当年带我们修水库的林书记？”
林瀚笑着点头，和他们攀谈起来。老人们话匣子打开，回忆当年的艰苦，感慨如今的变化，也抱怨些家长里短、物价上涨。林瀚认真听着，不时回应几句。没有官民的距离，只有岁月沉淀下来的、共同拥有一段珍贵记忆的亲切。
离开时，老人们依依不舍。一位最年长的，拉着林瀚的手，浑浊的眼睛看着他：“林书记，您是个好人，干了件大好事。这水库，养活了咱们好几代人呐。您保重身体！”
坐车下山，回望逐渐远去的青山碧水，林瀚心潮难平。这次旧地重游，像是一次圆满的闭环。他看到了自己职业生涯起点的成果，不仅物质上依然坚固、发挥着更大效用，更在精神上，成为了当地民众记忆和认同的一部分。个人的努力，融入了山河的变迁，化为了普通人生活里实实在在的福祉和绵长的念想。
这或许就是一个公职人员所能期待的最好的回报：不是勋章与掌声，而是在你离开很久以后，你曾经倾注心血的地方，变得更好；你曾经服务过的人们，还记得你，并因你的工作而受益。
秦思云握紧他的手：“累了吧？”
“不累。”林瀚望着窗外，声音有些沙哑，“心里很踏实，很……圆满。”
起点亦是归处。这次重返青云水库，让林瀚对自己一生的意义，有了更具体、更温暖的确认。所有的奔波、压力、抉择，在这一刻，都找到了沉甸甸的、扎根于大地的价值。
车子驶向归途，夕阳将天空和水面染成一片辉煌的金红。林瀚知道，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来青云水库了。但没关系，水库会一直在那里，青山绿水会一直在那里，记忆和精神的传承，也会一直在那里。
他闭上眼，疲惫而安然。起点之旅，也是慰藉之旅，为他波澜壮阔的人生画卷，添上了最后一道宁静而深远的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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