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入北凉地界，天地便换了颜色。
中原的温润水汽被彻底阻隔在身后绵延的山脉之外，取而代之的，是扑面而来的、裹挟着细碎砂砾的干冷狂风。天色是一种永恒的、蒙着尘土的灰黄，广袤的原野之上，草木低伏，呈现出一种坚韧而枯槁的灰绿色。远山如铁，裸露着嶙峋的脊梁，沉默地矗立在视野的尽头。
风声呜咽，如同万千冤魂在旷野上哭泣，又似金铁交击的余韵，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来客，此地乃是四战之地，血与火浸透的边陲。
林知文一行人的车队，在这苍茫天地间，显得格外渺小。拉车的健牛不安地打着响鼻，厚重的车轮碾过被风沙半掩的官道，发出沉闷的吱呀声。那覆盖着油布的车厢，在此地酷烈环境的映衬下，更显沉重。
王语嫣微微蹙眉，以袖掩面，感受着风沙中那股子挥之不去的铁锈与血腥混合的气息，轻声道：“好重的煞气，此地文脉……几近于无，且被兵戈杀伐之气冲得支离破碎。”
守真气息沉凝，试图将自身文气与脚下大地相连，却只感到一片干涸与死寂，偶有感应，也是深埋于土层之下的、不知何年何月留下的枯骨残念。“非是善地。”她低声宣了句佛号。
师妃暄则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周看似空旷的原野，她的剑心能清晰地感知到，在那起伏的土丘之后，在那些枯黄的草丛之中，隐伏着无数道冰冷而警惕的气息，如同暗处的狼群，沉默地注视着这支闯入他们领地的队伍。那是北凉的游骑暗哨。
王初冬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感受着这片土地承载的沉重历史，那风沙之中，仿佛有无数战魂在咆哮、在叹息。她的《史鉴》之心，于此地感受到了远比中原更加直白、更加惨烈的兴衰故事。
林知文神色平静，眉心的文魄微光流转，将周遭恶劣的环境与无形的压力悄然化解于无形。他更能感受到，在这片看似荒芜的土地深处，潜藏着一股如同休眠火山般的、磅礴而炽热的力量。那是北凉军民赖以生存的悍勇与坚韧。
忽然，前方地平线上，烟尘大起。
初时只是一条翻滚的黄线，旋即如同决堤的洪流，轰然而来！马蹄声由远及近，如同密集的战鼓擂响大地，震得人心脏都随之悸动。烟尘之中，玄黑色的北凉铁骑如同幽灵般显现，队列森严，无声无息，唯有马蹄踏碎大地的轰鸣与甲胄摩擦的冰冷细响。
骑兵人数不多，仅百骑左右，但那股子百战余生的凛冽煞气汇聚在一起，竟仿佛实质般凝固了前方的空气，连呼啸的风沙似乎都为之一滞。为首一骑，格外雄健，马背上端坐着一员身材并不如何高大、甚至有些瘦削的老将。
他未着全甲，只穿了一身洗得发白的旧战袍，外罩一件略显臃肿的棉坎肩，脸上刻满了风霜与皱纹，一双眼睛却亮得吓人，如同鹰隼，锐利得能穿透人心。他并未携带长兵，只在马鞍旁挂着一柄样式古朴的北凉刀。
无需通禀，在场所有人，包括林知文，都在第一时间认出了来人的身份。
北凉王，徐骁。
车队缓缓停下。徐骁一抬手，身后百骑如同磐石般骤然定住，人马无声，显示出极高的令行禁止。他独自策马，缓缓来到车队前方数丈之处，目光先是扫过那三十余辆覆盖油布的牛车，在那沉浑的气息上略微停留，随即，便落到了为首的林知文身上。
“哈哈哈……”徐骁发出一阵与他瘦削身形不甚匹配的、洪亮而略显沙哑的笑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这位便是名动天下的林先生吧？果然是风采不凡！老夫徐骁，闻先生远来，特来相迎！”
他态度热络，笑容看似豪爽，但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却毫无笑意，只有深不见底的审视与探究。他翻身下马，动作干脆利落，走到林知文面前，抱了抱拳，算是见礼。
林知文从容还礼：“北凉王亲自相迎，林某愧不敢当。王爷威震北凉，今日得见，名不虚传。”
“虚名罢了，都是兄弟们拿命拼出来的。”徐骁摆了摆手，目光却依旧如同刀子般刮过林知文和他身后的四女，尤其是在感应到她们身上那迥异于寻常武夫、却又深不可测的气息时，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惊异。
“先生不必过谦。”徐骁话锋一转，直接切入主题，语气依旧带着笑，却多了一份不容置疑的锐利，“如今这天下，谁不知先生倡行文道，革新漕运，沟通海陆，连宋境那帮眼高于顶的家伙都肯买账，更是让北离那个老乌龟宇文拓都吃了瘪，不得不缩回头去。”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盯着林知文，脸上笑容收敛，变得严肃起来：“我北凉之地，不比中原富庶，更无江南文采。这里只有风沙，刀剑，和永远也流不尽的血。老夫是个粗人，不懂那些弯弯绕绕的大道理。今日迎先生，一是尽地主之谊，二来……”
他伸手指了指身后那一片肃杀的铁骑，又指了指远方隐约可见的、如同巨兽匍匐的北凉城轮廓，声音沉了几分，带着金铁之音：
“也是想亲眼看看，先生这能引得天下震动的‘文道’，究竟有何等玄妙，于我北凉铁骑，于我北凉存续，有何等实实在在的‘利’！”
此言一出，气氛瞬间紧绷。徐骁身后的百骑，虽依旧沉默，但那股沙场煞气却无形中凝聚起来，如同实质的压力，向着林知文一行人压迫而来。这不是敌意，而是一种最直接的、属于北凉方式的检验。
王语嫣、师妃暄等人神色不变，周身气息自然流转，将那无形的压力化解。林知文则迎着徐骁那极具压迫感的目光，脸上依旧是一片平静。
他并未立刻展示任何神通术法，只是迎着那刮骨的风沙，缓声道：“王爷快人快语。文道非是戏法，其利不在炫目，而在根基。”
他目光扫过那些沉默如铁的北凉骑兵，扫过这片苍凉而坚韧的土地，最后重新落回徐骁脸上。
“王爷欲观其利，何须急在一时？待林某入城，文道能为北凉带来什么，王爷自可见分晓。”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在那呼啸的风沙与凛冽的煞气中，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平和，却自信无比。
徐骁盯着他看了半晌，眼中锐光闪烁，似乎在权衡着什么。片刻之后，他脸上那豪爽的笑容再次浮现。
“好！那就请先生入城！老夫，拭目以待！”
他大手一挥：“回城！”
百骑闻令而动，如同分开的潮水，护卫着这支小小的车队，向着那座雄踞北方的巨城，缓缓行去。
风沙依旧，只是在那青衫文士与瘦削王爷之间，一种关乎未来格局的无形博弈，已然悄然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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