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玄发现卫琳琅隐瞒的真相,是在萧玉镜睡下之后。
那页被撕掉的兽皮残片没有完全烧尽,香炉边缘还粘着指甲盖大小的一块,上面“至爱之魂”四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他眼里。
他没有立刻发作,只是平静地将残片收入袖中,转身走向厢房外守候的卫琳琅。
晨光里,卫琳琅正抱着胳膊倚在廊柱上打盹,眼下两团青黑,嘴角还挂着一丝可疑的口水——这副毫无防备的模样,任谁都看不出他是那个算无遗策、翻手为云的朱阙台首席谋士。
谢玄在他面前站定,没有说话。
卫琳琅却仿佛感应到什么,一个激灵睁开眼,对上谢玄那双平静得骇人的眸子时,整个人瞬间清醒了。
“……皇夫。”他站直身体,下意识抹了把嘴角。
“缺的那页,”谢玄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写的是什么?”
卫琳琅喉咙滚动了一下,试图装傻:“什么缺页?微臣不懂——”
“卫琳琅。”谢玄打断他,只叫了他的名字。
三个字,轻飘飘的,却让卫琳琅后背倏地窜起一层冷汗。
他知道瞒不住了。
这位帝师,这位皇夫,这位执掌了谢家“守心剑”的男人,此刻周身散发的威压,甚至比龙椅上那位还要可怕——那不是权势的压迫,而是一种更本质的、近乎规则层面的威慑。
“微臣……”卫琳琅苦笑,从袖中摸出那卷兽皮,双手奉上,“您自己看吧。”
谢玄接过,却没有翻开。他只是看着卫琳琅:“你说。”
卫琳琅深吸一口气,语速极快:“《幽墟志异》记载,‘蚀心引’可逆转,但逆转之法需要以‘至爱之魂’为祭。简单说,就是必须在逆转标记的过程中,献祭施术者最深爱之人的部分魂魄,才能彻底斩断虚空标记与源头的联系。”
他顿了顿,艰难地补充:“即便成功,被献祭的那部分魂魄也无法找回。施术者会永远失去关于那份挚爱的一部分记忆或情感……甚至可能彻底遗忘所爱之人。”
廊下陷入死寂。
晨风吹过庭院,卷起几片枯叶,沙沙作响。
谢玄垂下眼睫,看着手中兽皮卷焦黄的边缘,很久没有说话。
卫琳琅偷眼看他,却看不透那张清俊面容下的情绪。只能试探道:“皇夫,此事……要不要告诉陛下?”
“不。”谢玄抬眼,眸光深如寒潭,“一个字都不许提。”
“可若是——”
“没有若是。”谢玄打断他,将兽皮卷递还,“这卷东西,烧干净。今日你说的话,我从未听过。”
卫琳琅怔住:“但皇夫,这意味着您……”
“意味着我知道该怎么做。”谢玄转身,望向厢房的方向,声音很轻,“卫琳琅,十年前我推开她,自以为是为她好。结果呢?她蹉跎了十年,我煎熬了十年。现在你让我再选一次——是让她活着却忘了我,还是让她记得我却去死?”
他没有等卫琳琅回答,继续道:“我会选第三条路。”
“什么路?”
谢玄回头,对他露出一丝极淡的、近乎锋利的笑意:“进到那裂隙里去,找到那个敢标记她的东西,宰了它。然后,带着完整的她,回来。”
卫琳琅倒吸一口凉气:“您疯了?!那是虚空裂隙!连《幽墟志异》里都说‘凡人入墟,十死无生’——”
“那就十死无生。”谢玄说得轻描淡写,“总好过让她选。”
他抬步往厢房走,走到门口时忽然停住,没有回头:“卫琳琅,三日后镜湖之阵,我需要你改个阵图。”
“改成什么样?”
“改成双向通道。”谢玄说,“能送我们进去,也能接我们回来的,双向通道。”
卫琳琅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深深一揖:“……臣,领命。”
他知道劝不动了。
这位皇夫平日里看着清冷克制,可骨子里偏执起来,比谁都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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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玉镜醒来时,已是午后。
这一觉睡得意外沉,连梦都没有做。睁开眼时,谢玄正坐在窗边看书,阳光透过窗纸洒在他身上,将墨发镀上一层浅金。
“醒了?”他放下书卷,走过来试了试她额温,“饿不饿?厨房温着粥。”
萧玉镜摇摇头,撑着坐起身。她感觉精神好了些,至少那种无时无刻不在的虚弱感暂时退去了些。
“孩子们呢?”她问。
“顾青眉刚派人传信,说曦儿和曦儿在将军府玩疯了,追着陆沉舟养的那条猎犬满院子跑,午膳多吃了一碗饭。”谢玄扶她下榻,为她披上外袍,“要不要接他们回来?”
“再让他们玩半天吧。”萧玉镜走到窗边,看着庭院里那棵百年银杏。秋日里,满树金黄,风一吹,叶子簌簌落下,像下了一场金色的雨。
她看了很久,忽然说:“谢玄,我们不能等。”
谢玄沏茶的手顿了顿。
“镜湖之阵,要改。”萧玉镜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只是逆转标记、被动防御,治标不治本。那个藏在虚空里的东西这次失败了,下次还会再来。只要我还活着,只要【朱阙镜心】还在,它就永远不会放弃。”
谢玄将茶盏递给她:“你想怎么做?”
“进去。”萧玉镜接过茶,没有喝,只是捧着暖手,“进到裂隙里去,找到它,杀了它。从根源上解决问题。”
她说得平静,仿佛在说今日天气不错。
谢玄看着她,忽然笑了:“巧了,我正有此意。”
萧玉镜一怔。
“卫琳琅查到的古籍里提到,虚空裂隙并非单向。”谢玄在她身边坐下,“只要阵法足够强,可以构筑临时通道,送人进去,也能接人回来。”
“风险呢?”
“九死一生。”谢玄实话实说,“但坐以待毙,十死无生。”
萧玉镜也笑了。那笑容明艳如初,仿佛又变回了当年那个敢爱敢恨、不顾一切的长公主。
“那就九死一生。”她放下茶盏,握住谢玄的手,“你我夫妻,生死与共。赢了,一起回来。输了……”
她顿了顿,笑意更深:“黄泉路上,我等你背我。”
谢玄反手握紧她的手,十指相扣:“好。”
没有缠绵悱恻的告白,没有痛哭流涕的不舍。两个在权力漩涡里搏杀半生的人,早已习惯了用最简洁的方式,做最决绝的决定。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脚步声。
卫琳琅的声音隔着门板响起,带着一丝罕见的忐忑:“陛下,皇夫……微臣有事禀报。”
“进。”
卫琳琅推门而入,手里捧着一卷新绘的阵图。他眼下青黑更重了,显然这半日一刻未歇。
“陛下,皇夫。”他展开阵图,铺在案上,“这是微臣重新推演的双向通道阵图,名为‘阴阳逆旅’。以镜湖为阳眼,虚空裂隙为阴眼,借月华之力构筑桥梁……”
他讲得很细,每个阵眼的位置,每道符文的含义,每处可能的风险。萧玉镜和谢玄静静听着,偶尔问一两句关键。
末了,卫琳琅直起身,揉了揉发僵的脖颈:“理论上可行,但实际运作需要难以想象的能量支撑。而且……”
他看向萧玉镜:“陛下必须作为‘阳眼’核心,全程保持【朱阙镜心】全开,为通道提供锚点。这意味着您要承受双倍的反噬痛苦。”
“我能扛。”萧玉镜淡淡道。
“还有,”卫琳琅又看向谢玄,“皇夫作为‘阴眼’先锋,进入虚空后会被完全切断与现实的联系。您只能凭自己的力量找到目标,击杀,再顺着陛下维持的锚点返回——这个过程,古籍记载最长的记录是……三个时辰。”
“超过三个时辰呢?”谢玄问。
“阳眼崩溃,通道永久关闭。”卫琳琅声音发干,“进去的人,再也回不来了。”
室内再次陷入沉默。
窗外,一片银杏叶打着旋飘落,轻轻贴在窗纸上。
“三个时辰,够了。”谢玄说。
萧玉镜却忽然问:“卫卿,若我们回不来,后续如何安排?”
卫琳琅愣住:“陛下……”
“说。”
卫琳琅深吸一口气,从袖中抽出另一卷文书:“若三日后月落之时,镜湖通道未再开启,微臣会启动‘烛龙计划’——对外宣称帝君病重驾崩,皇夫殉情,由曦殿下继位,顾青眉、陆沉舟、墨渊、柳拂衣、沈孤月五人辅政,直至殿下成年。”
他顿了顿,补充道:“秦王府与崔家余孽的清扫方案也已备好,会在同一时间发动。微臣以性命担保,两位殿下绝不会有任何危险。”
萧玉镜接过文书,细细看了一遍,眼中露出赞许:“做得周全。”
她将文书递给谢玄,谢玄看完,只问了一句:“曦儿才五岁,压得住吗?”
“压得住。”回答的是萧玉镜,她看向窗外,目光悠远,“我的儿子,我知道。他或许会哭,会难过,但该担的责任,他担得起。”
她说得笃定,仿佛亲眼看见了那个未来。
谢玄便不再多言,将文书交还卫琳琅:“按此准备。”
“是。”卫琳琅收起文书,欲言又止。
“还有事?”萧玉镜问。
卫琳琅挠挠头,难得露出几分赧然:“那个……微臣能不能讨个恩典?”
“说。”
“若三日后二位平安归来,”卫琳琅眼睛亮起来,“能不能准微臣休三个月长假?我想去江南逛逛,听说苏州的姑娘……”
“准了。”萧玉镜失笑,“若能回来,别说三个月,三年都准你。”
“谢陛下!”卫琳琅眉开眼笑,行礼退下,走到门口时忽然回头,很认真地说了一句:
“陛下,皇夫,一定要回来。”
“微臣……还想继续当这个首席谋士。”
门轻轻关上。
室内重归寂静。
萧玉镜倚在谢玄肩头,看着窗纸上那片金黄的银杏叶,轻声说:“其实卫琳琅这人,不错。”
“嗯。”谢玄揽着她,“就是话多了点。”
“话多才好。”萧玉镜闭上眼睛,“这宫里,沉默的人已经够多了。”
两人就这样静静依偎着,任由时光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萧玉镜忽然问:“谢玄,你怕吗?”
“怕。”谢玄如实回答,“怕再也见不到孩子们,怕留你一个人,怕这十年相守,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他顿了顿,将她拥得更紧:“但更怕的,是让你独自面对这一切。”
萧玉镜眼眶微热。
她仰起脸,吻了吻他的下巴:“那我们约定好——不管发生什么,绝不放手。”
“绝不放手。”谢玄低头,吻住她的唇。
那是一个很轻的吻,不带情欲,只有珍重。
像在封印一个誓言。
窗外,夕阳西下,将庭院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
而三日后,月圆之夜。
他们将携手,踏入那片无人知晓的黑暗。
为了活着,为了相守,为了所有未竟的誓言。
也为了告诉那些藏在虚空里的东西——
有些人,有些爱,不是你们能觊觎的。
纵使要逆天改命,纵使要踏破虚空。
他们也会,一起回来。
(第三百八十二章完,计约42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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