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在凌晨1点,达到了某种癫狂的峰值。
这不是暴雨,而是一场对城市的围剿。每一滴雨都像是带着重量,砸在沿河路便利店铁皮屋顶上,发出密集如战鼓般的轰鸣。雷声不是从远处滚来,而是在头顶炸裂,白色的闪电一次次撕裂夜空,将整条街道照得如同白昼,又在瞬间归于更深的黑暗。
便利店的招牌在雷击中不断闪烁。
“24小时便利店”的霓虹灯管,红蓝两色的灯光忽明忽暗,像一只垂死生物最后的喘息。每一次闪电亮起,招牌上的裂纹就清晰一分——那是多年风吹日晒留下的痕迹,此刻在雷暴中显得格外脆弱。灯管内部的变压器发出“滋滋”的电流声,仿佛随时会爆开。
门口的绿色塑料垃圾桶被狂风吹倒了。
桶身侧翻在地,盖子滚到三米外,浸泡在积水里。里面的垃圾——泡面盒、饮料瓶、用过的餐巾纸、还有几个被雨水泡得发胀的外卖餐盒——全都被雨水冲出来,漂在浑浊的水面上。一个破旧的毛绒玩具熊半沉在水里,一只玻璃眼珠空洞地望着天空。积水已经没过马路牙子,便利店门口形成了一个小型的漩涡,垃圾在里面打着转,然后被水流卷向下水道口,发出“咕噜咕噜”的吞咽声。
孙浩就是在这个时候推开便利店门的。
四十五岁的出租车司机,刚结束今晚的最后一个班次。他的白色出租车就停在路边,雨刷器还在机械地左右摆动,但前挡风玻璃早已被雨水完全覆盖,看不清车内的情况。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 polo 衫,胸前还别着公司的服务牌,上面的照片已经褪色,只能勉强看出一个模糊的人脸轮廓。深灰色的裤子膝盖处有明显的磨损,那是常年开车摩擦方向盘留下的痕迹,布料已经磨得泛白,边缘起了毛球。
他撑着一把黑色折叠伞——很旧了,伞骨有三根已经断裂,用透明胶带粗糙地缠着。伞面的黑色涂层脱落了好几块,露出底下灰白色的底布。走进店里时,他收起伞,雨水顺着伞面滴落,在门口的地垫上迅速晕开一片深色。他甩了甩伞,水珠飞溅到旁边的货架上,打湿了几包膨化食品的包装袋。
“一包红塔山。”他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疲惫,像是喉咙里塞了一把沙子。
张兰站在收银台后,脸色比平时更苍白。她穿着那件印有便利店logo的深蓝色 polo 衫,外面套了件灰色的针织开衫,但依旧在微微发抖。不是冷,空调的暖风正从头顶吹下来,而是某种更深的不安。她的目光在孙浩身上停留了一秒,然后迅速移开,像是被什么烫到了一样。她的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左臂,那里有一道浅浅的抓痕,已经结了痂,在灯光下微微发亮。
她从身后的香烟柜里取出一包红塔山,放在玻璃柜台上。动作有些僵硬,烟盒在台面上滑了一小段距离,停在孙浩面前。
“十五块。”她说,声音比平时低了一个度。
孙浩从湿透的裤子口袋里掏出钱包——一个黑色的皮质钱包,边缘已经开裂,露出里面白色的夹层。他抽出两张十元纸币。纸币也被雨水浸湿了,边缘卷曲,摸上去又凉又软。张兰接过钱,指尖碰到孙浩的手,两人都像触电般迅速缩回。
张兰拉开收银机的抽屉,硬币在分隔槽里发出“哗啦”的声响。她数出五个一元硬币,一枚一枚放在柜台上。硬币落在玻璃面上,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在安静的店里显得格外刺耳。
交易本该到此结束。
但孙浩没有马上离开。
他撕开烟盒的塑料膜,动作有些粗暴,塑料膜被撕成不规则的两半。他抽出一根烟叼在嘴里,滤嘴有些压扁了,他用手捏了捏,试图恢复形状。然后他摸遍身上的口袋——左边裤袋、右边裤袋、上衣口袋。最后在屁股后面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廉价的塑料打火机,红色的机身,上面印着一个模糊的啤酒广告图案。
他转身走向门口,准备推门出去。
“等等。”张兰忽然开口。
孙浩回头,烟还叼在嘴角。他的眉毛挑起,形成一个不耐烦的弧度。
“别在门口抽。”张兰说,声音有些僵硬,像是每个字都费了很大力气才挤出来,“雨水会溅进来,弄湿地板……而且……”她顿了顿,目光飘向门外漆黑的雨夜,“最近不太平。”
孙浩盯着她看了两秒。他的眼睛布满血丝,眼袋沉重,是常年熬夜开车的人特有的疲惫相。然后他“嗤”了一声,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话,嘴角扯出一个讽刺的弧度。
“不太平?”他重复道,语气里带着浓浓的嘲讽,“这破地方什么时候太平过?上个月老王家那儿子,不就是在这条路上被车撞的?尸首都没找全。”
张兰的脸色又白了一分。她的手指攥紧了开衫的下摆,布料在她手里皱成一团。
“我是说……”她试图解释,但孙浩已经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行了行了,知道了。”他转身,用肩膀顶开玻璃门。
自动门在他身后缓缓滑上,发出轻微的“嘀”声,隔绝了室内的暖光和室外的暴雨。
孙浩站在屋檐下,重新撑开那把破黑伞。伞骨发出“嘎吱”的呻吟,有一根胶带松了,伞面塌下去一小块。雨太大了,屋檐的遮雨范围有限,斜飞的雨丝立刻打湿了他的左肩和半边脸颊。他缩了缩脖子,把烟叼得更紧,拇指按在打火机的滑轮上。
“咔嚓。”
滑轮摩擦火石,溅出几点橙红色的火星,在黑暗中短暂地亮了一下,但火苗没有出现。
“咔嚓。咔嚓。”
他又试了两次。打火机被雨水浸湿了,火石潮湿,怎么都打不着。他骂了一声,那是一个粗俗的脏字,混在雨声里几乎听不见。他把打火机甩了甩,水珠从缝隙里飞出来,然后用手掌擦干滑轮,再次尝试。
“咔嚓——咔嚓——”
依旧只有火星,没有火。滑轮摩擦的声音在雨夜中显得格外孤独。
孙浩烦躁地咂了咂嘴,把烟从嘴里拿下来,捏在左手拇指和食指之间。他抬头看了看天——暴雨倾盆,雷电交加,闪电划过时,整条街道亮如白昼,能看清雨滴连成的亿万条银线。这样的天气根本找不到避雨的地方点烟。他又低头,把打火机凑到眼前,指甲抠进滑轮的缝隙,试图把里面的水汽弄干。
他的全神贯注,成了完美的猎物姿态。
就在这时,雨幕中,一个身影缓缓走近。
黑色雨衣。
长款,材质厚实,雨水在表面形成连续的水膜,不断滑落。兜帽压低,完全遮住了脸,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下颌轮廓。右手握着一把黑色长柄伞,伞骨粗壮,伞面漆黑,在雨夜中几乎隐形。伞尖抵着积水,随着步伐划开水面,留下细小的涟漪。雨衣下摆随着步伐摆动,黑色的布料在雷光中时隐时现,像某种从深水中浮出的生物。
步伐依旧沉稳。
即使在这样狂暴的暴雨中,每一步都踏得精准从容,不疾不徐。脚踩进积水,发出“哗啦”的声响,但很快被雨声吞没。身影从街道另一侧走来,方向与孙浩相同,像是也要经过便利店门口。
孙浩完全没有察觉。
他的注意力全在那个该死的打火机上。他用袖子擦干滑轮,又用力甩了甩,然后深吸一口气,像是要进行一次重要的尝试。拇指用力按下——
“咔嚓。”
这一次,终于有了一簇微弱的火苗。
橙黄色的光在雨夜中跳跃,虽然小,但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明亮。火焰在风中摇曳,随时可能熄灭。孙浩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那是一种微小但真实的成就感。他赶紧把烟凑过去,烟头触到火焰,烟草开始燃烧,升起一缕细细的青烟,在雨水中迅速消散。
成功了。
他松了口气,松开拇指,火苗熄灭。他把打火机塞回裤子口袋,深深吸了一口烟,尼古丁涌入肺叶,带来短暂的放松。他眯起眼睛,看着雨幕中的街道,思考着是直接回家,还是在车里再坐一会儿等雨小点。车就停在路边,但走过去要十几米,肯定会湿透。
就在这时,雨衣人走到了他身边。
擦肩而过的瞬间,距离不足半米。
孙浩闻到了一股味道——很淡,但清晰。消毒水的气味。和雨夜的土腥气、垃圾桶的酸臭味、还有他自己身上的烟草味格格不入。那味道让他愣了一下,思绪短暂地中断。他下意识地皱了皱眉,但没有多想,只是侧了侧身,把破伞往后挪了挪,让出更多空间。
他的目光甚至没有离开街道。
然后,腰侧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像被针扎了一下,又像被什么尖利的东西猛地戳到。痛感转瞬即逝,短暂得让他以为是错觉。他猛地吸了一口气,烟从嘴里掉出来,落在积水里,发出“嗤”的轻响,熄灭了,冒出一缕白烟。
他低头,看向右侧腰部。
深灰色的裤子湿透了,紧贴着皮肤,颜色变成近黑色。在腰部位置,大概在皮带扣右侧十厘米处,有一个极其微小的深色痕迹——像是被水浸得更深了一点,形成一个指甲盖大小的深色圆斑。他抬手,隔着裤子摸了摸。
指尖传来湿润的触感。
不是雨水那种单纯的凉,而是带着些许黏稠。
他抬起手,凑到眼前。
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借助便利店橱窗透出的暖光和远处闪电的余光,也能看清指尖那抹暗红色。
血。
孙浩的瞳孔瞬间收缩。
他的大脑花了半秒钟才处理完这个信息——流血了,腰侧,刚才的刺痛,那个擦肩而过的人。所有的碎片在瞬间拼接起来,形成一幅恐怖的画面。他猛地转身,看向那个雨衣人离开的方向——
但身影已经消失在雨幕深处。
只剩下空荡荡的街道,倾盆的暴雨,闪烁的霓虹,还有自己剧烈的心跳声。他想喊,想叫,但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只能发出短促的“嗬——”声,像破风箱漏气。
腰侧的痛感开始蔓延。
不是刚才那微弱的刺痛,而是从伤口深处爆发的、逐渐增强的剧痛。像有一根烧红的铁丝在身体里搅动,从腰部一直蔓延到整个右半身。他感到右侧的肾脏位置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狠狠地挤压、扭转。他的呼吸开始变得困难,肺部像被什么东西挤压着,每次吸气都带来更剧烈的疼痛,每次呼气都带走更多的力气。
“救……”
他张开嘴,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雨水灌进嘴里,呛得他咳嗽起来,但咳嗽牵动了伤口,痛得他眼前发黑。
“救命……”
两个字,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声音混在雨声里,微弱得像蚊子的嗡鸣。
他踉跄着后退,背脊撞在便利店的玻璃门上。“砰”的一声闷响,玻璃发出剧烈的震动,门框上的灰尘簌簌落下。门内的张兰猛地抬起头,隔着玻璃看到了孙浩那张因痛苦而扭曲的脸——眼睛瞪大,嘴巴张开,脸色在霓虹灯下泛着死灰。
孙浩的手在玻璃上抓挠,手指张开,掌心贴在冰冷的玻璃上。指甲刮过光滑的表面,留下几道模糊的水痕,像某种绝望的求救信号。他想站稳,想推开门进去,但双腿已经不听使唤。膝盖一软,整个人顺着玻璃门滑倒,身体在门上留下一道湿漉漉的痕迹。
“噗通——”
身体砸进积水,溅起大片水花。黑色的污水灌进口鼻,带着垃圾的酸臭和泥土的腥味。他想咳嗽,想呼吸,想呼救,但剧痛已经吞噬了所有的反射。身体在积水里抽搐了几下,像离水的鱼在做最后的挣扎。视野开始模糊、旋转,头顶便利店招牌闪烁的红蓝光在雨幕中扩散、融合,变成一片混乱的色彩,最后归于黑暗。
在意识彻底消散前的最后一瞬,他的余光瞥见脚边——
一把红伞。
收拢的状态,金属伞尖插在积水里,伞柄朝上,静静靠在他右脚边。鲜艳的红色在黑暗的雨夜里刺眼得诡异,像是有人特意放在这里的,与周围灰黑色的环境形成残酷的对比。
伞柄上,挂着一张被雨水泡得发胀的卡片。
但这次的卡片被折成了三角形——精准的等腰三角形,边缘整齐得像是用尺子比着折的,每个角都锐利分明。即使被折过,塑封膜已经开裂翘起,边缘卷曲,但印刷字迹依然清晰得可怕:
公交月票
有效期至:2021年6月15日
雨水顺着卡片表面流淌,日期数字在水光中微微扭曲,像是在对他做最后的嘲弄。
然后,黑暗彻底降临。
便利店内,张兰死死捂住自己的嘴。
她的手掌压得那么用力,指节都泛白了,指甲陷进脸颊的肉里。她的眼睛圆睁,瞳孔因恐惧而放大到极限,黑色的部分几乎占据了整个眼眶。隔着玻璃门,她能清楚看到孙浩倒下的全过程——从他那茫然低头查看手指,到突然的惊恐转身,再到踉跄后退撞上门,最后滑倒在水里。她看到了那把红伞的出现,看到了那张被折成三角形的月票,看到了孙浩最后抽搐的腿,然后彻底不动。
她也看到了雨衣人。
那个黑色身影从街道另一侧走来,步伐沉稳,与孙浩擦肩而过,然后继续向前,消失在向西的雨幕深处。整个过程不到十秒,像一场编排好的默剧。
但她没有动。
没有立刻报警。
没有冲出去救人。
没有做任何事。
她就那样站在柜台后,双手紧紧捂住嘴,整个人缩成一团,肩膀耸起,背脊弓着,像一尊被恐惧冻结的雕像。她的眼睛死死盯着门外,盯着孙浩倒在积水里的身体,盯着那把刺眼的红伞,盯着那张三角形的月票。她的呼吸停滞了,心脏疯狂跳动,撞击着胸腔,每一下都带来钝痛。
时间在暴雨中流逝。
一秒。两秒。十秒。三十秒。
她看着孙浩的身体不再抽搐,看着积水漫过他的半边脸,看着红伞在风中微微晃动。她看着街道,确认那个黑色身影没有再出现,确认雨幕中只有空荡和黑暗。
直到这时——直到她确认那个身影不会回来,直到恐惧暂时压过了其他一切——张兰才猛地松开手,大口喘气。
空气涌入肺叶,带来火辣辣的刺痛。她弯下腰,剧烈咳嗽起来,眼泪和鼻涕一起流出来,混在一起,滴在柜台玻璃上。她撑着柜台边缘,手指抠进玻璃和金属框的缝隙,指甲几乎要折断。
喘息稍微平复后,她踉跄着扑向收银台。
电话是那种老式的有线座机,白色的机身已经泛黄,听筒上的软线打了几个结。她的手指颤抖得几乎握不住听筒,试了三次才把它抓起来,凑到耳边。另一只手按向键盘,指尖抖得太厉害,按了三次才按对“1”,又按了三次才按对“1”,最后一次按“0”时,指甲磕在坚硬的按键上,发出一声脆响。
“喂……喂……”她的声音破碎不堪,每个字都带着颤音,“沿河路便利店……有人……有人死了……”
接警员冷静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询问具体位置和情况。张兰语无伦次地回答着,眼睛却一直盯着门外,盯着孙浩的尸体,盯着那把红伞。挂断电话时,她听到自己心脏疯狂跳动的声音,像要从胸腔里炸出来。
听筒落回座机,发出“咔哒”一声。
她瘫坐在椅子上,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颤抖。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柜台下方的抽屉——那个带锁的金属抽屉,里面放着便利店的销售记录、一些重要的票据,还有别的东西。她的呼吸突然停滞了一瞬,然后猛地站起来,动作太猛,椅子腿刮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吱嘎”声。
她拉开抽屉,慌乱地翻找着什么。手指拨开一叠叠发票、送货单、过期的促销海报。最后在抽屉最底层,找到一本皱巴巴的硬壳笔记本——封面是深蓝色的,边角已经磨损,露出里面白色的纸板。
她快速翻页,手指在一行行手写的记录上划过。那些字迹有的工整,有的潦草,用的是不同颜色的笔:黑色、蓝色、红色。最后停在其中一页——那是几个月前的进货记录。上面用蓝色圆珠笔写着:
2024年4月12日
晴雨阁红伞,3把,进价280\/把
供应商:老吴杂货批发(电话138xxxx)
备注:试销,顾客询问高端伞
她的手指死死按住那行字,指甲陷入纸面,几乎要把它戳破。指腹能感受到圆珠笔油墨微微凸起的触感。
窗外,警笛声由远及近。
红蓝警灯的光穿透雨幕,在便利店的玻璃门上投下变幻的光影,像某种诡异的舞台灯光。
张兰猛地合上笔记本,把它塞回抽屉最底层,然后用颤抖的手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钥匙串上挂着五六把钥匙,互相碰撞发出“叮当”的声响。她试了两次才找到正确的那把,插进抽屉锁孔,向右转动。
“咔哒。”
锁舌滑入锁体,抽屉锁上了。
她把钥匙拔出来,紧紧攥在手心里,金属的棱角硌着掌心,带来细微的痛感。然后她重新坐回椅子,双手放在膝盖上,深呼吸,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一些。
但她的右眉上方,那道大约两厘米长的疤痕——暗红色,边缘不规则,像是很久以前被什么锐物划伤留下的——此刻因紧张和恐惧而微微泛红,在便利店的日光灯下像一条醒目的、无法隐藏的印记。
玻璃门被推开。
穿着雨衣的警员冲进来,雨水从他们身上滴落,在地面上迅速汇成一小滩。现场勘查灯刺眼的白光射向门外,照亮了倒在积水中的孙浩,照亮了那把刺眼的红伞。
张兰坐在柜台后,看着这一切。
她的脸上没有表情,但手指在膝盖上绞在一起,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新一轮的雨,砸在铁皮屋顶上。
轰鸣声仿佛永无止境。
上午10点,沿河路便利店二楼休息间。
这里和楼下的营业区域是两个世界。房间只有十平米左右,低矮的天花板上裸露着水泥预制板,几根电线套管横穿而过,末端接着一个简易的日光灯管,灯管一端已经发黑,闪烁不定。墙面是粗糙的水泥,没有粉刷,能看到抹刀留下的波浪状痕迹,角落里结着几张蛛网,蜘蛛早已不知所踪。
靠墙摆着一张破旧的布艺沙发,暗红色的绒面已经磨损得发亮,多处开裂,黄色的海绵从裂口处露出来,蒙着一层灰。沙发对面是一张折叠桌,铁质的桌腿锈迹斑斑,桌面上摆着一个电热水壶,壶身结满白色的水垢,几个印着广告的玻璃杯倒扣在旁边,杯底有一圈褐色的茶渍。桌子底下塞着几个纸箱,里面是过期的零食和饮料。
唯一的一扇小窗户紧闭着,玻璃上积了厚厚一层污垢,模糊了窗外的景象,只能透进一团朦胧的光。窗台上放着一盆已经枯死的绿萝,干枯的藤蔓垂下来,叶子变成脆脆的褐色。
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混合着楼下便利店飘上来的关东煮汤料的气味,还有某种陈旧衣物特有的气味。空调在这里是奢侈,只有一台老旧的电风扇立在墙角,扇叶上沾满灰尘,插头拔了,静静地待在那里。
张兰坐在沙发上。
她换掉了工作服,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浅蓝色的底,白色的小花,领口的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颗。外面套了件灰色的针织开衫,袖口已经起了毛球。她的双手紧紧握在一起,放在膝盖上,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指甲修剪得很短,边缘有细小的毛刺。
赵栋和林溪坐在她对面的塑料凳上——那种廉价的白色塑料凳,凳面很薄,坐上去能感到坚硬的触感。折叠桌上摊着几样东西:张兰那部屏幕有裂痕的智能手机、那本深蓝色的硬壳笔记本、还有一叠放大的监控截图打印件。截图是从便利店内部摄像头调取的,时间显示是2024年8月10日凌晨0点55分到1点05分,覆盖了案发前后十分钟。
第一张截图:0点55分,孙浩站在柜台前,身体前倾,右手食指指着柜台后的张兰,表情愤怒,嘴巴张开,像是在吼叫。张兰在柜台后,身体微微后仰,左手推在孙浩胸前。画面清晰度一般,但能看出两人发生了激烈的肢体接触。
第二张截图:0点57分,孙浩转身,推开玻璃门走出去。张兰站在柜台后,手还保持着推的姿势,脸色阴沉。
第三张截图:1点整,孙浩站在门口,低头摆弄打火机。雨水打湿了他的肩膀和头发。
第四张截图:1点02分,雨衣人从画面左侧进入,黑色身影在雨幕中逐渐清晰。
第五张截图:1点02分17秒,擦肩而过的瞬间。雨衣人的侧影,孙浩低头的侧影,两人之间不足半米的距离。
第六张截图:1点02分35秒,孙浩猛地转身,表情惊恐。
第七张截图:1点02分50秒,孙浩撞在玻璃门上,手在玻璃上抓挠。
第八张截图:1点03分,孙浩倒地,水花溅起。
第九张截图:1点03分10秒,红伞出现在孙浩脚边。
最后一张截图最清晰——那是红伞的特写,拍摄角度正好从店内摄像头俯视门口。伞身收拢,靠在孙浩右脚边,鲜艳的红色在黑白监控画面中呈现为刺眼的亮白色。摄像头角度正好拍到伞骨内侧,在那里,一行激光刻印的出厂编号清晰可见,每个字母和数字都棱角分明:
qY-2021-06-0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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