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十郎接过那块温润的玉佩。
狗，愿意学新把戏了。
这句话，在死寂的议事厅内，无声回荡。
苏宛月就站在赵十郎的身侧，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当这句话从王二狗口中说出时，身旁这个男人身上那股拉满弓弦般的气息，倏然一松。
她不懂什么朝堂权谋，但她看得懂人心。
她知道，这块玉佩，这句话，代表着一个手握权柄的男人，在另一个男人面前，彻底折断了脊梁。
而她的十弟，就是那个只用了一个晚上，就让一个朝廷命官跪地为奴的执棋者。
这个认知，让苏宛月的心脏，不受控制地收紧。
她看着赵十郎，看着他将那块玉佩随手抛在桌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那声音，仿佛一颗石子，投入了她心底最深沉的湖泊，激起一圈又一圈，无法平息的涟漪。
从他将那份黑账摆在她面前，让她看到这世间最肮脏的交易时，她就已经被绑上了他那辆不知驶向何方的战车。
这个念头，让她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
可恐慌之下，却又夹杂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无法分辨的，隐秘的战栗与兴奋。
这，就是她选中的男人。
“主公，那老头还在谷外候着。”王二狗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赵十郎没有回头。
“让他滚。”
他的话，简单，粗暴，不带一丝多余的情绪。
“是！”
王二狗躬身领命，转身消失在门外，没有半分犹豫。
就在这时，一阵环佩叮当的轻响，伴随着几道或急或沉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
议事厅的大门被推开。
三嫂楚红袖一身劲装，手按刀柄，当先而入，她身后，跟着面带忧色的二嫂柳芸娘，以及一脸凝重，手里还拿着一张新图纸的四嫂沈知微。
她们显然是听到了消息，匆匆赶来。
“十郎！”
楚红袖的性子最急，一进门便开口。
“我听王二狗说，郡守府的人来了？人呢？是不是要打？”
她那双凤目里，燃烧着跃跃欲试的火焰，像一头随时准备扑向猎物的雌豹。
柳芸娘拉了拉她的衣袖，示意她稍安勿躁，但那双总是温婉的杏眼里，也满是藏不住的担忧。
沈知微则没有说话，她的视线在屋内迅速扫过。
桌上的玉佩，苏宛月复杂的神情，还有角落里那个慵懒地靠在椅子上，仿佛事不关己的阮拂云。
最后，她的视线，落在了赵十郎身上。
赵十郎看着闻讯赶来的嫂嫂们，没有解释，只是对着角落里的阮拂云，抬了抬下巴。
阮拂云痴痴一笑，从椅子上站起，那腰肢扭动的风情，让整个议事厅的肃杀气氛，都为之一软。
她莲步轻移，走到楚红袖面前，伸出纤纤玉指，点了点她紧握的刀柄。
“三姐，急什么。”
她的嗓音，软糯娇媚。
“官人请人喝了顿酒，就把人打发了。”
“现在，人家正感恩戴德，带着咱们送的程仪，高高兴兴地回城了呢。”
一番话，说得轻描淡写。
可楚红袖却听得一头雾水。
请人喝酒？
送程仪？
那可是郡守府的官兵！是来找茬的！
柳芸娘和沈知微也是满脸不解。
只有苏宛月，在听到“程仪”两个字时，身体微微一颤，垂下了眼帘。
她知道，那所谓的程仪，是两千五百斤粟米。
也知道，那所谓的感恩戴德背后，是足以让整个冯家万劫不复的，弥天大祸。
“七妹，你到底在说什么？”楚红袖很是不耐。
阮拂云却不理她，一双桃花眼，只是痴痴地望着赵十郎，里面盛满了不加掩饰的崇拜与爱慕。
“官人，那条狗，已经把项圈叼来了。”
她娇声问道，那嗓音，媚到了骨子里。
“接下来，您打算教它什么新把戏？是让它咬人，还是让它……看家护院？”
赵十郎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他站起身，缓步走到议事厅的中央。
他的目光，从每一位嫂嫂的脸上，缓缓扫过。
沉稳的大嫂，温柔的二嫂，英气的三嫂，理性的四嫂，妩媚的七嫂。
还有刚刚离去，心中已燃起烈火的五嫂。
以及，此刻正在工坊埋头苦干的八嫂，和在田间地头奔波的六嫂，还有为大家准备宵夜的九嫂。
这是他的家。
是他用尽所有算计与狠辣，都要守护的一切。
“狗，要饿着训。”
赵十郎终于开口，他的话，平静，却带着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
“先让他自己琢磨，什么时候该叫，什么时候该摇尾巴。”
“他越是惶恐，就越会紧紧抱住我们丢过去的骨头。”
“冯延龄这条大鱼，就让他先在幽州城里，慢慢煎熬。”
他停顿了一下，话锋陡然一转，变得无比锐利。
“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斗狗。”
“是磨刀！”
“冯远才，为我们争取到了最宝贵的东西。”
他伸出一根手指。
“时间！”
“从今天起，赵家堡，进入最高戒备！”
他的声音，在议事厅内回荡。
“三嫂！”
“在！”楚红袖身体一挺，条件反射般应道。
“护卫队的训练，加倍！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半个月内，我要看到一支群能上战场的狼！”
“是！”楚红袖的眼中，瞬间燃起熊熊烈火。
“四嫂！”
“嗯。”沈知微应了一声，拿起了手中的图纸。
“高炉，不能停。我要它二十四时辰，不停地吞食矿石，吐出铁水！我要在郡守府那帮蠢货反应过来之前，让我们每一个兵，都穿上铁甲，拿起钢刀！”
“图纸已经优化了三版，效率可以再提升一成。”沈知微言简意赅，“但是，有一个问题。”
“说。”
沈知微走到赵十郎面前，将图纸铺在桌上。
“第一炉铁水，已经出来了。品质，中上。足以锻造兵器。”
她那张总是清冷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属于工匠的自豪。
“但是，矿石的采集速度，跟不上冶炼的速度。”
“按照现在的进度，高炉每烧一天，就要停工两天，等待原料。”
她抬起头，那双清澈的眸子，冷静地注视着赵十郎。
“我们缺人。”
“大量的，能干活的，壮劳力。”
这三个字，让议事厅内刚刚升腾起的热血，瞬间冷却。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赵十郎的身上。
赵家堡现在，总人口堪堪过千。
但真正的青壮年劳动力，满打满算，也不过四百余人。
这些人，既要负责护卫巡逻，又要负责开垦田地，还要负责各项建设，已经是捉襟见肘。
从哪里，再去凭空变出人来？
赵十郎的目光，越过众人，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那片在月光下，刚刚播下希望的田野。
“六嫂那边，现在有多少人？”他开口问道。
苏宛月立刻回答，她对这些数据了如指掌。
“春耕组，连带新来的流民，共计三百一十人。是目前，人数最多的劳作组。”
赵十郎点了点头。
“从春耕组，抽调两百人。”
他的话，轻飘飘的，却像一块巨石，砸进了每个人的心里。
“不行！”
第一个出声反对的，不是别人，正是苏宛月。
她作为赵家堡的大管家，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决定意味着什么。
“十郎，你疯了！现在是春耕最要紧的时候！误了农时，秋天我们吃什么？让一千多张嘴，喝西北风吗？”
楚红袖却不以为然。
“大嫂，我觉得十郎说得对！没有刀，地里长再多粮食，也是给别人种的！”
“你！”苏宛-月气结。
就在这时。
一个清脆，却带着一丝颤抖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十郎，大嫂说的，没错。”
众人回头。
只见六嫂洛青青，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门口。
她身上还沾着泥土，额头上满是汗水，手里，还攥着一把刚从地里拔出来的，带着嫩芽的土豆。
她显然是听到了什么风声，一路跑过来的，胸口还在剧烈地起伏。
她看着赵十郎，那双总是像小鹿般清澈灵动的眼睛里，第一次，充满了哀求和固执。
“十郎，你不能这么做。”
她快步走到桌前，将手里的土豆，重重地放在赵十郎面前。
“赵家堡，现在有一千一百二十三张嘴要吃饭。”
“这里面，老人，孩子，还有像二嫂一样要照顾伤患的妇人，加起来，足足有四百五十多个。”
“他们，是不能下地干重活的。”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我们开垦了五百亩地，靠着这三百个壮劳力，日夜轮换，才能勉强在谷雨前，把种子都种下去。”
“你现在，要抽走两百人……”
洛青青抬起头，死死地盯着赵十郎，她的眼眶，红了。
“那剩下的五百亩地，至少有三百亩，会彻底荒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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