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现场
安庆城头的硝烟还未散尽,曾国藩便接连收到了两个足以改变历史走向的消息:前一个是捷报,后一个是讣告。咸丰皇帝驾崩了,留下一个六岁的儿子载淳(即同治帝)和一堆虎视眈眈的顾命大臣。
曾国藩捧着那份沉甸甸的“哀诏”,站在长江边,江风浩荡,却吹不散他心头的迷雾。喜悦被瞬间冻结,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如履薄冰的警觉。他立刻意识到,仗,可能快要打完了;但事,却刚刚开始。
热河行宫(承德避暑山庄)里,以怡亲王载垣、郑亲王端华,尤其是协办大学士肃顺为首的八位“赞襄政务王大臣”,拥立幼帝,总揽朝纲。而幼帝的生母慈禧太后(当时还是懿贵妃)和嫡母慈安太后,则被排除在权力核心之外。两股力量暗流汹涌,一场最高权力的搏杀已不可避免。
身处前线的曾国藩,对热河的细节并不完全清楚,但他通过京师旧友和朝廷邸报的蛛丝马迹,能感觉到那令人不安的张力。他手握当时帝国最精锐的野战兵团,他的态度,足以影响天平。
不久,一封密信以极其隐秘的方式,送到了曾国藩手中。信来自肃顺。在信中,这位权势煊赫的顾命大臣,语气亲切而器重,称赞曾国藩的功绩,暗示未来朝廷必将更加倚重,并委婉地希望得到他这位“东南柱石”的支持。
这封信像一块烧红的炭,烫手。肃顺是咸丰皇帝最信任的满族重臣,能力出众但作风专横,排斥异己,尤其不喜慈禧干政。支持他,似乎是遵循先帝遗命,合乎正统。但曾国藩的幕僚们,尤其是精于时局的赵烈文,分析认为:肃顺虽强,但行事过于操切,树敌太多;两宫太后,特别是慈禧,母以子贵,占据“名分”优势,且与在京的恭亲王奕欣(咸丰之弟,与肃顺不和)很可能联手。这场斗争,胜负难料。
曾国藩陷入沉思。他回想起自己多年为官的经历,特别是长沙、江西受地方官僚掣肘的切肤之痛。他深知,在权力斗争中站队,风险极高,一步踏错,万劫不复。更重要的是,他毕生标榜“忠君”,但此刻“君”是那个六岁的孩子,而“忠”的对象,应该是代表皇权的合法朝廷,而非某一位权臣。
他采取了最谨慎,也最聪明的策略:沉默观望,严守臣节,绝不轻易表态。
他给肃顺回了一封极其恭谨但内容空洞的信,感谢“先帝”和顾命大臣们的信任,表示自己一定尽心王事,剿灭“粤匪”,至于朝局,则一字不提,完全回避。同时,他严格约束部下和湘系官员,不得妄议朝政,不得与热河或京师任何一方有超出公务的私下勾连。他把全部精力,依然投注在安庆战后的军事部署上,摆出一副“只知军事,不问政治”的纯臣姿态。
事实证明,他的判断和策略是正确的。
咸丰十一年九月三十日(1861年11月2日),震惊天下的 “辛酉政变” (亦称北京政变)爆发。慈禧太后联合慈安太后、恭亲王奕欣,在从热河回銮北京的路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逮捕了肃顺等八大臣。肃顺被斩首,载垣、端华被赐死,其余革职。两宫太后垂帘听政,恭亲王奕欣出任议政王,总揽内廷外朝。
政变消息传到安庆时,曾国藩正在与幕僚议事。信使呈上密报,他展开细读,面无表情,只是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读完,他将信纸轻轻放在案上,沉默良久。
幕僚们屏息凝神,等待他的反应。这可是天翻地覆的大变局!
终于,曾国藩缓缓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国家不幸,遭此大变。然嗣君年幼,两宫皇太后垂帘,亲王辅政,亦是权宜安定之计。我等外臣,唯有力图疆场,早日平定贼氛,以报国恩,以安圣心。”
这番话,四平八稳,滴水不漏。他没有对肃顺的下场表示丝毫同情或惊讶(那会引火烧身),也没有对慈禧、奕欣的政变行为进行道德评判(那非臣子所宜),而是迅速承认了新的权力格局的合法性,并将自己的职责再次明确限定在军事领域。这是最高明的政治表态。
他的态度,很快通过奏折和渠道传到了北京。新上台的慈禧和奕欣,最担心的就是曾国藩这样手握重兵的汉人统帅不服,或借机生事。见他如此“识大体”、“懂规矩”,心中一块大石落地。为了拉拢和酬庸这位至关重要的实力派,新朝廷立刻送上了一份厚重的“见面礼”。
同治元年(1862年)初,清廷颁布一系列任命:
加曾国藩太子少保衔,协办大学士。
更重要的是,实授曾国藩为两江总督,并统辖江苏、安徽、江西、浙江四省军务,所有四省巡抚、提督以下文武各官,均归节制。
这意味着,曾国藩不再是“帮办团练大臣”或某个战区的指挥官,而是成为了名副其实的 “东南王” ,掌握了中国最富庶地区的行政、军事、财政大权。朝廷几乎把半壁江山交给了他,只为换取他的忠诚和尽快剿灭太平天国。
接到谕旨,曾国藩在营中设香案,北向叩头谢恩,礼仪一丝不苟。但回到帐中,他脸上并无太多喜色,反而忧色更深。幕僚道贺,他叹息道:“权位愈重,责备愈深。此后成败利钝,更无丝毫可推诿之处,如履薄冰,何贺之有?”
他太明白了,这是荣耀,更是枷锁;是信任,更是考验。朝廷把几乎无法独自承担的重担压给他,同时也在把他架在火上烤——功成,未必有善赏(功高震主);事败,则必遭严谴。
但他已无退路。只能更加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行使这巨大的权力。他开始了与朝廷之间精妙的“博弈”:
首先,他极力表现忠诚与谦抑。 他频繁上奏,详细汇报军情,事无巨细,让朝廷感到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对于朝廷的指示,哪怕与他想法不尽相同,他也总是先表示遵旨,再委婉提出执行中的困难,引导朝廷同意他的实际方案。
其次,他大规模安插湘系人马,但讲究方法。 他保荐左宗棠为浙江巡抚、李鸿章为江苏巡抚、沈葆桢为江西巡抚、李续宜(李续宾之弟)为安徽巡抚……一时间,东南各省督抚,尽出湘淮系统。但他每次保荐,都理由充分(军功、才干),并同时赞誉朝廷“知人善任”,把功劳归于上。
第三,他主动为朝廷“分忧”,也为自己争取空间。 最典型的是“厘金”(商业税)。平定太平军需要巨饷,朝廷无力拨付,曾国藩便奏请在各处水陆要道设卡收取“厘金”充作军费。这实质是截留了本该上缴国库的税收,但朝廷不得不准,因为别无他法。曾国藩以此掌握了独立的财政来源,湘军集团的经济基础由此奠定。朝廷对此既依赖又忌惮,形成了微妙的默契与妥协。
就这样,曾国藩在“权倾东南”的高位上,艰难地平衡着效忠朝廷与维系集团利益、完成使命与保护自身之间的关系。他像是一个在万丈高空走钢丝的人,每一步都必须精确计算,镇定自若。
他知道,最后的考验——攻克太平天国首都天京——即将到来。那将是最大的功勋,也可能是最大的危险。他做出了一个关键决定:将这“天下第一功”的机会,也是“天下第一险”的差事,交给了自己的亲弟弟——曾国荃。
客观评价
“辛酉政变”后的曾国藩,完成了从“军事统帅”到“政治巨头”的关键转型,其处境与策略极具研究价值:
1. 政治嗅觉与生存智慧:在肃顺与慈禧的权力斗争中,曾国藩的“不表态”是极高明的选择。他超越了简单的“忠奸”或“派系”思维,以“皇权合法转移”为最终依归,迅速承认并拥护了政变后的新朝廷。这体现了他对政治大势的敏锐判断和“恪守臣节”面具下的务实生存哲学,确保了自己和湘军集团在剧变中安全过渡,并获取了最大利益。
2. “东南王”的实质与局限:朝廷授予他四省军政大权,实属无奈,是中央权威衰落、不得不倚赖地方实力派的必然结果。曾国藩的权力基础,从此不再是单纯的朝廷任命,更多来源于他一手创建的湘军集团和掌控的地方资源(厘金、人才)。然而,他始终谨慎地将自己限定在“替朝廷办事”的框架内,极力避免“军阀”或“割据”的嫌疑,其忠诚与自保的动机复杂交织。
3. 开启“督抚专政”时代:曾国藩大量保荐湘淮将领出任各省巡抚,是晚清政治史的标志性事件。这打破了清朝长期“以满制汉”、“以文制武”和防止地方坐大的祖制,使军政财权集中于汉人督抚之手,形成了所谓“督抚专政”的局面。这固然为平定太平天国提供了效率,但也深刻动摇了中央集权,成为后来北洋军阀和地方势力坐大的起源。曾国藩是这一历史性转折的关键推动者。
4. 权力巅峰的孤独与焦虑:达到“东南王”的地位,曾国藩并无太多欣喜,反而充满“如履薄冰”的忧惧。他深知功高震主的历史规律,也明白朝廷的信任极其脆弱。这种居安思危、战战兢兢的心态,促使他在后续行为中更加谨慎,甚至有意自损羽翼(如裁撤部分湘军),以换取政治安全。他的成功,始终伴随着巨大的压力和孤独。
这一时期,曾国藩真正成为了影响帝国走向的核心人物之一。他的每一个决策,都不仅关乎战局,更关乎晚清的政治生态和权力结构。他行走在忠诚与实力、中央与地方、名教与现实的钢丝上,为后续更为复杂的历史剧情搭好了舞台。
权力已稳固,布局已完成。最后的巅峰之战,落在了亲弟弟曾国荃的肩上。曾国藩将围攻天京的重任和风险一并交付,自己则在后方统筹全局,承受着来自朝廷、友军乃至历史的巨大压力。孤军深入的“吉字营”能否啃下太平天国经营十余年的“天京城”?兄弟二人将如何应对来自各方的猜忌、催促和潜在的凶险?金陵城下,一曲交织着荣耀、鲜血、家族命运与政治算计的最终乐章,即将奏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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